楚倾颔首沉吟,似是在心里算了算,才道:“四个月后。”

    虞绣锁眉:“这么快?”

    楚倾点点头。

    她忖度片刻,笑了声:“元君先请回吧。”

    楚倾自知她不会就此放下戒心,更不可能这就答应什么,但还是露出几分焦急:“殿下肯不肯?”

    “本王总得先弄清元君所言是真是是假。”虞绣打量着他,顿了顿声,又说,“况且本王也还不知元君要本王如何夺位。”

    女皇身体康健,且已有皇长女。

    “若按照上一世……”他一副认真回思的表情,“殿下是先劝服了京城卫戍,逼宫弑君之后便借京城卫戍镇住了朝臣。依我看这回京城卫戍还是用得上,因为纵使她是‘急病而亡’,也仍是天下易主的大事,朝臣仍需镇住。”

    虞绣未予置评,续问:“那皇长女呢?”

    “你不能动她。”楚倾眉心蹙起。

    虞是他的亲女儿,他若连她都能舍出去,这场戏反倒假了。

    他道:“陛下身亡次日,她便也会染病离世。我自会安排人手送她出宫,自此她与宫中再无关系,我也不会再与她提起她的身世。”

    “元君周全。”虞绣笑了声。

    楚倾神色淡淡,径自起了身:“我等殿下的消息。”说罢他便向外走去,虞绣起身以示恭送,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越飘越远,依稀渗着几分寒涔涔的凛意。

    走出府门,楚倾坐上马车,心跳猛地慌了一阵。

    慌了好一阵才又冷静下来,他定住心一句句回思方才的经过,觉得应该没什么疏漏。

    没有疏漏,再加上接下来一件件事情的印证,安王应该会信他所言。那几件事都与宫中无关,理应不会应虞锦这一世的变化而改变。

    接下来,就看安王能不能豁出去直接谋反了。若是能,才不枉他们近四个月的“相看两厌”。

    这四个月着实煎熬。未免安王在宫中还有别的眼线,他们一面都不敢见。又想安王在江湖中亦有势力,他们连让沈宴清悄无声息地在其间传信都不能,生怕露出马脚功亏一篑。

    现在,一切都是滴水不漏的。安王若要去查就查去,他们就是一面都不曾见过、一封信都不曾有过。

    就连前几日在端午宫宴上的那场戏,都是虞锦在开席时通过心音透给他的。

    .

    马车缓缓而行,不过两刻便回到府中。楚倾下了马车,一路行向自己的住处,离院门口不远时,看到有个人影踱来踱去。

    他不禁神色黯了两分,缓了口气,上前一揖:“母亲。”

    楚薄定住脚,看向他:“去哪儿了?”

    “出去走了走。”他回道。

    楚薄沉默了会儿:“好几日了,陛下一句话都没问过。倘若陛下当真不再让你回宫……”

    “让母亲失望了。”他先了一步道。

    楚薄神色一滞,眼看着他眼睛里漫开笑意,清清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我这样的人,离经叛道,伤风败俗,陛下自然不会喜欢。是我给家里添麻烦了。”

    楚薄如芒刺背。

    这每一句话都是她曾经拿来训他的。她斥他离经叛道、伤风败俗,说他这样不会被皇太女喜欢,嫌他给家里添麻烦。

    他起初不服得很,几个孩子里他是脾气最大的。可大概是她说了太多次,现在他已能这样平静地自己说出这种话了。

    言罢他便要提步进院,楚薄心底一颤,叫住他:“楚倾。”

    他停下来,很疏离地看着她。

    她勉强笑笑:“我是想说,倘若陛下当真不再让你回宫,你就安心在家住着,不要日日忧心。”

    楚倾微怔,眼底多了几分惑色。

    这种惑色让楚薄觉得窒息。他们明明是母子,她想留他在家里,他却觉得这样惊奇。

    “……在家也好,你想做什么都随你,你自在些。”楚薄硬着头皮又道。

    自从楚倾让楚枚给她带了那些绝情的话之后,她就总在想这些年的事情。

    她以为她在为他好,她希望他能一生安稳才会那样磨他的性子,可到头来她却最让他失落。

    是她不曾给过他一丁点希望和认可,所以陛下对他好一阵子他就沉沦其中了,哪怕他明知日后可能会失圣心,也仍旧觉得陛下比她好。

    这一切未必能证明陛下对他多用心,但一定证明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在他心里有多不济。

    想清楚这些让楚薄觉得挫败得很。她懊恼于他的叛逆,或多或少地觉得他不配做她的儿子,这些日子却愈发觉得,其实是她不配做他的母亲。

    “你姐姐前阵子出去办差……给你挑了匹不错的马。原要送进宫里,现下你回了家来,倒更省事。”她尽量故作轻松地说着,说完缓了缓,才又有力气续道,“我昨晚带小杏去逛集,挑了些手鞠球,一会儿拿来给你,小杏说姜糖喜欢。”

    这种交谈让楚倾觉得无比奇幻。

    他们得有多少年没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在他印象里母亲总是横眉冷对,在母亲的印象中他应该也差不多。

    安静在空气里蔓延了半晌,楚倾轻轻一咳:“我正好要喂姜糖吃鱼,母亲想不想看看?姜糖馋得很,很有趣。”

    .

    两个月的光阴转瞬而逝,七月初,安王胎动,女皇甚为关切,当即遣了太医前往。

    胎动中的安王却似乎心神不宁,冷汗直流间依旧暂且屏退了旁人,只留了亲信在身边,吩咐了好一会儿事情才又唤了旁人回来。

    而后王府里足足忙了三个时辰,直至婴孩啼哭响起,众人才骤然松气。

    屋内的床褥收拾妥当,方才得了吩咐的侍从即刻进了屋,堆着几分讨好的笑意禀说:“殿下料事如神,方才侧君急着前来探望,正君果然挑了礼数上的疏漏,找了他的麻烦。原是要杖责三十,下奴赶过去时刚打上,已拦了下来,侧君并无大碍。”

    “……杖责三十。”安王生产时的虚弱还没完全缓解,脸色发着白,吸着凉气念了遍这四个字。

    这样的大刑根本不该动到王府侧君身上,她知道此时此刻她该心疼一下侧君。但一时间,她心中只被震惊填满,也顾不上其他了。

    是真的,元君说的是真的。

    这些日子她都在劝自己说元君所言皆是无稽之谈,重活之说姑且不提,一直按兵未动的她缘何会突然急着谋反也先不论,单说侧君家中何至于因为她府里的后宅之斗就闹到宫里?根本就不可能。

    如今才知正君竟是下了这样的重手。这三十板子打完,不仅侧君要重伤,侧君家中都要跟着丢几分颜面,自是要闹到宫里争个公道。

    虞绣强定心神:“让太医直接去侧君哪里,让他好好养着,就说过几日我去看他。”

    侍从躬身:“殿下放心,侧君也知您刚生了孩子,让下奴定要劝您一句,说他也没什么事,您安心坐月子,过两日他来看您。”

    “也好。”虞绣吁着气缓缓点头,沉了沉,又问,“几个乳母都稳妥么?”

    “稳妥的,稳妥的。”侍从回道,“本都是精心挑选的,方才也让太医都把过脉,断不能出一丁点问题。”

    虞绣轻轻地嗯了声。

    或许这件事是府中的不睦先前露了什么端倪让元君知道了,所以让他说准了呢?

    且再看看。

    然而短短四日之后,却有侍从在深夜闯进卧房,面如土色地下拜说:“殿下……乳母林氏突然得了场急病,几个时辰的工夫,人没了。”

    虞绣嚯地坐起来:“你说什么?!”顿了顿又道,“那日本王问你,你可还说乳母都稳妥,太医还把了脉。”

    “这当时……当时确是都稳妥的啊!”侍从又惊又怕,几乎要哭出来。虞绣面色惨白,怔了许久才摇头:“快进宫去向陛下奏明,求陛下快赐个太医来。”

    从元君那日所言来看孩子应该是没跟着乳母出事,但究竟是本来就没染病还是太医悉心照顾才让她躲过一劫就说不清了,虞绣不敢掉以轻心。

    再说,她还要借此再验证一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并非有人大声喧闹,只是因有多人齐至,脚步声与药箱轻响声也足以引起些许响动。

    虞绣怔怔望向外面:“怎么这么吵?”

    刚进来复命的侍从忙顿住脚步:“陛下差了数位太医来。”

    虞绣心弦一紧,想到元君提起此事时,口中自然而然道出的是“太医‘们’”。

    又闻侍从续说:“殿下放心吧,陛下着意吩咐了,让太医们在府中多留几日,确保王女无恙才可离开。”

    虞绣窒息。

    元君提过,说太医们在她府中留了好几日。

    “……殿下?”侍从多少发觉了她有些恍惚,迟疑着一唤。

    虞绣回神:“嗯?”

    侍从接着道:“陛下还直接给王女赐了名,说镇一镇邪,保她平安。”

    虞绣心弦绷紧,绷得她头皮发麻。莫名地慌了好一阵,她才有勇气问:“什么名字?”

    “单名一个玖字。”侍从恭敬地禀道。

    虞玖。

    每一件事,元君都说准了。

    虞绣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蔓延下去,着魔般地开始想后面的事情。

    会有什么事激得她动手登了基?这不好猜,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虽成功了,却又很快被楚薄除掉。虞玖是否有命逃过一劫她不清楚,她执念已久的事情是否做成了,她也不知道。

    若是这样,倒真不如按元君所言让虞锦和皇长女都“暴病身亡”,让她的继位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