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事带来的暴雨,一下就下了一年多。
忽然有一日,天空毫无征兆地放晴了。
无数的乌云间裂开一条缝,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照进来,止住了无尽的暴雨。
没多久,女君身披战甲,手持战戟,乘于白鹤之上,率领上万翼兵,带着凯旋的消息,荣归凤凰城。
那一日,凤凰城万众高呼,喝彩不绝。
这一场大战的结局,是翼族的大胜。
女君在无数翼族兵将的掩护下,冲到水族龙君面前,与之大战数月。连绵不绝的暴雨,也是因此声势浩大。
经过无数次上天入海、千钧一发的战斗,最终,女君浑身浴血,骑到了这条万岁老龙脖子上,将神戟深深插进他龙头旁一寸的地面,把老龙囚于海岸边不得动弹。
女君并未斩杀龙君,而是道:“我若杀你,的确可以重创水族,但你那九子一女必不会善罢甘休。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他们十人里再有一人继位龙君,然后养精蓄锐,迟早再找机会再打入我翼国,一切一如从前。
“我累了。咱们斗了几百年,都亲眼看着无数自己的子民在战争中送去性命。我不想再斗了。
“所以,我决定留你一命。但相应的,你必须要取出自己两条龙魂,还有你十个孩子各一条龙魂,用十二条龙魂与我结契,发誓只要你们十一人任何一人在世一日,水族就永不可再进犯翼国一步。
“魂契不可违背,但凡你们任何一人动了违反条约的心思,十二条龙魂当场魂散。但翼族是讲道义的民族,不会欺压水族,只要你们本本分分的,你们都不会有事,可以继续平安生活下去,如何?”
那条老龙被困在海岸,他已经遍体鳞伤。
结下这样的魂契,对任何一族而言都算是奇耻大辱,但以龙族的寿命,同时也意味着至少五千年的臣服。
以龙族往日的高傲,就算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恐怕也很难答应。凰君内心已经做好了再与他周旋死斗的准备,然而这条老龙匍匐在地,喘着气思考了一刻钟,就开了口。
“翼族年轻的女帝啊,你可知我是一条一万五千岁的老龙,活到今日经历的岁月,是你的十倍还要长?”
女君低头看着战败于地的老龙,不置可否。
老龙泄力地喷出一口浊气,老态尽显。
他道:“七百年前,我听说一个不足百岁的黄口小儿成了翼国女帝的时候,从未想过拥有万年修为的我,有朝一日会败于你之手……也罢。”
老龙吐息说:“女帝啊,成王败寇,你的条件我愿意答应。只是,我希望你能发发慈悲,稍微改一个条件。
“我虽然有十个孩子,但九个都是儿子,只有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儿。
“我那个可怜的小女儿,今年才只有七岁。她才只有小蛇那么一点长,天生薄命,体弱多病,多年来一直是靠汤汤水水吊着。若要抽她一条龙魂,以她的身体承受不住的,与杀了她无异!
“这是我的老来女,说实话,在十个孩子里,我的确偏爱于她。我听说你如今也为人父母,膝下有儿有女,都是孵蛋百年得来的孩子,我这拳拳护子之心,想来女帝不会不懂。
“我总共有三魂七魄,我愿意将剩下六魄都给你,自己只留一魂一魄,维持生命罢了。日后水族再无进犯翼族之能,只求女帝开恩,放过我那病弱的女儿。”
女君耐心听他说完了,凤眸眼尾飞扬。
她道:“你对自己竟如此心狠。我知你身为龙君,被水族奉若神明,你的神力要庇护水国风调雨顺,只留一魂一魄,神力也发挥不出多少了。你这样做,水族的子民只怕不会高兴。”
老龙说:“我如今对女君说这番话,并非是帝王对帝王,而是一个父母对另一个父母。子民固然重要,但我也有私心,世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我的亲生女儿。女帝也有儿有女,难道不明白吗?”
“翼族与水族不同。”
女君道。
“若是有一日我兼顾不了子民与小家,我可以辞去凰君的职务,乐得自在逍遥。”
老龙没有再与她只说,只是谦卑地低下头颅,没有一丝一毫抵抗的迹象。
他说:“只请女帝开恩,饶过我的女儿。”
女君想到家中与老龙女儿年岁相近的灵瑾,动了恻隐之心。
她道:“好吧,我答应你。”
女君取得龙魂,结下水族永不可进犯翼国的魂契之后,凯旋回归凤凰城。
翼国上下欢欣沸腾,举行了长达十日的庆祝仪式。
灵瑾从得知母亲回宫的消息开心地找不着北,远远就在高台上望见母亲归来,当即就拉着哥哥奔了过去。
“娘!”
灵瑾兴奋地扑进凤凰宫凰君内殿,然而当她看到女君的样子时,本要脱口而出的思念的话尽数卡在喉咙里。
女君正坐下室内,大祭司已经坐在她身后,皱着眉头。
女君不复在凤凰城众民面前那英气勃勃、战无不胜的光辉模样,而是卸下铠甲,换上常衫,放出她背后的羽翼。
在灵瑾和寻瑜面前,女君离去时还是完整的双翼,如今只剩下一半。
她右边的赤翼被从中间截断,截面像被钉在墙上的蜈蚣,狰狞而丑陋,伤口的羽毛已经长不出来了,斑驳凸起,只能将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灵瑾僵直在门口。
寻瑜亦是一愣,当即想去遮妹妹的眼睛,却已经来不及了。
女君见他们兄妹进来,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反而笑道:“瑜儿,瑾儿,你们来了?快过来,让娘抱抱。”
灵瑾望着女君的翅膀,怔怔的。
在她记忆中,母亲的双翼是何等华丽而美丽,展开比最绚丽的云彩还要光亮。她喜欢被女君护在羽翼底下的感觉,会让她觉得回到了安全的鸟蛋里。
然而现在,这场景却堪称惨烈。
方才在高台上远远眺望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看不出,意气风发的母亲居然受了这样严重的伤。
“娘,你的……”
灵瑾想要走过去,可步伐忽然有千斤重,仿佛往前走一步,都怕自己会伤到母亲。
“受了点伤,不过是值得的。”
女君的凤目明艳依旧。
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些之后再说,快过来给娘摸摸,娘想死你们了。”
灵瑾回过神来,连忙拉着哥哥抱到女君身边。
女君一把捞过他们两个,将一双儿女抱在怀中,又亲又摸。
大祭司自从女君露出翅膀,脸上的表情就没有轻松过。此时,他凝着脸,也缓缓弯下/身,抱住妻子与两个孩子。
灵瑾感觉到,父亲的手正微微颤抖。
半个时辰后,灵瑾和寻瑜被哄回自己屋子去了,内殿里又只剩下女君和大祭司两人。
“不算一点改善的方法都没有。我明天去采灵玉来,做成形状合适的玉柱,再把玉柱中心磨空,给你做成翼骨的形状接上。外观应该不会太糟,想要飞行……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要完全恢复成原本翅膀的状态,就不要想了。”
一家人度过短暂的温存时光后,大祭司亲自给女君检查残翼。
他的语调冷冰冰的,面上像凝着一层霜,当不说话的时候,就略略抿着唇,一副惜字如金的模样。
女君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托着腮,唤他:“留江。”
“……”
“留江,留江。”
女君漫不经心地唤着,也不着急他回应,“江”的尾音在舌尖打转,婉转地一声要回三个音。
“不要叫我。”
大祭司的表情还是寒若冰霜,他硬.邦邦地道:“我要给你设计玉翼骨的尺寸形状,没有功夫分心。”
女君慢悠悠地说:“翅膀是坏了,我也不想。不过,你看这大好河山、锣鼓喧嚣,就知道是值得的。我的翅膀是少了一半,但这之后起码有上千年,许多其他翼族不必再折翼丧生了。
“少了水族这一大敌,如果兽族来犯,我们就可以专心对付兽族,不必再担心两面夹击。即便日后老龙王和他的龙子龙女找到办法毁坏条约,我们也已经赢得了修生养息的时间,那时的翼族,必然会比水族更为强大。”
听到女君这样的分析,大祭司的态度逐渐软化下来。
只是,当他将目光落到女君折断的右翅膀上,眼底却又有抑不住的悲伤。
“如果当初……”他不由低语道,“你没有当这个女君就好了。”
女君笑道:“凡事又有什么如果呢?再说,就算真有如果,也未必。兴许我还是会上战场,兴许早就赴死了,兴许还会遇到什么事。现在我能将翼族和我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上,如今的结果,已经很圆满了。”
大祭司叹气:“说得也是。”
接下来一段时间,大祭司显然忙了起来。
他亲自上山,开采回数种灵玉,一一比对材质,又亲手打磨。
这段日子,灵瑾每回跑到祭司店去见父亲,都看到父亲那颀长温雅的身影埋身在匠室里,全身心都投入在给母亲做的翅膀上,就连她和哥哥都顾不上。
等翼骨大致完工,大祭司又开始收集自己的羽毛。
新做的翼骨上,必须要铺上凤凰羽毛才能算完工,才能正常飞行。
大祭司查看了许多羽毛都不满意,要么不够轻盈工整,要么羽毛掉落后没有经过仔细保养,铺到翼骨上会效果不佳。最终,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决定干脆拔自己的羽毛。
大祭司论起来是翼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羽毛也非寻常凤凰可比。他原形是金凤,恢复凤形翱翔之时,一身金色的羽毛璀璨如阳光一般。
为了保证羽翼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他将每一根羽毛都生生从翅膀上拔下来。
这期间,灵瑾眼见着父亲翅膀上的羽毛越来越稀疏,而那一片人工翅膀上的羽毛却日渐丰满。
终于,历时数月,新的羽翼终于完工了。
大祭司亲自将人工羽翼为女君接上,那扇翅膀就像拼图一样,严丝合缝地与女君的残翼融合在一起,两片翅膀的形状也像镜面里外一般对称。
女君试着拍了拍翅膀,屋中顿时起了旋风。
大祭司望着女君的双翼,遗憾地说:“只可惜我的羽毛是金色的,和你原本的颜色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倒是觉得很好看。”
女君笑盈盈的,灼若暖阳。
“有一种某人一直在身边的感觉。”
“你啊。”
大祭司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掌心轻轻抚过女君的翼羽。
缓缓,他问:“那接下来呢?水族那边已经安定了,兽族近几年都不太有动静,你的翅膀又这样了,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女君撑着头,一双美眸滴溜溜地转。
她笑道:“现在轻松了,休息一阵子吧。这几年,我都没好好陪过瑜儿和瑾儿,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两个都这么大了。
“瑜儿学前那两年,正是你我最忙的时候,只好给他请了先生,都没能亲自教他什么。现在瑾儿再过三年也该进大学堂了,我想亲自教她。她先天原形没那么好,将来难免限制重重,我想至少在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告诉她她所拥有的可能性,告诉她她不比任何人差。”
听到女君提到两个孩子,大祭司的眉眼亦温柔起来,仿若桃花沐浴于春风中。
他道:“说得也是。我们该好好陪陪两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