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好地看看!嗯,还别说,真像他爹啊!”老
杨包拍着我的肩膀继续说道:“嘿嘿,像你爹,真像你爹,不仅顾家这点,特像你爹,翻墙
头那灵巧劲,更像大仓子小时候,嘿嘿,”
nǎinǎi与老杨包寒喧一番,便拉起我的手,回到家里,nǎinǎi谆谆告诫我道:“大孙子,人,
再难,再穷,也不能伸手偷别人的东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
“喂,”nǎinǎi前脚刚刚迈进家门,身后传来阵阵喊声:“喂,姥姥,”我回头望去,门
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英俊洒脱的男青年,他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对nǎinǎi说道:“姥姥,今
天晚上,大队要开批斗大会,姥姥,你可一定要参加哦,可别像上次似的,说去,结果,点
名的时候,就缺姥姥你家!”
“大侄,”老姑悄悄地拽了拽我:“他,就是队长,我的大外甥!”
“嗨,”nǎinǎi苦笑道:“永威啊,上次开会,你姥爷突然犯了病,我倒是想去,可是,
你姥爷又是抽又是喘,外孙子,你说,我敢离开家么?”
“姥姥,”nǎinǎi的外孙子队长一脸难色地说道:“姥姥,姥爷有病,你离不开家,就派
我舅去呗,这次,可一定要准时参加会议哦,公社有了新规定,不参加生产队组织的革命活
动,年终是要扣工分的啊!”
“姥爷,”大表哥走进屋子里,关切地问候着爷爷:“姥爷,你的身体最近可好哦?”
“嗯,还行,”土炕上的爷爷板着枯黄的病脸不屑地对外孙子道:“哼,你们这些人啊,
没正形,就是没正形,一年到头,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不是练唱歌,排舞蹈,就是开批斗大
会,唉,啥人能架住这么折腾啊?打死我也不信,整天介扯着嗓子唱歌,扭着屁股跳舞,举
着拳头喊口号,就能吃饱饭,穿暖衣服,过好日子?唉,真是没正形啊,这可怎么办呐!”
“唉,”大表哥叹了口气:“姥爷,我也是没法子啊,上级有精神,”
“嘿嘿,”我与老姑站在外屋,我以挑衅似的口吻对老姑说道:“老姑,你不是说,队
长是你的大外甥么,你敢叫他么,我听听!”
“哼哼,”老姑冲我撇了撇嘴:“大外甥,大外甥,”
“哎,”大表哥果然应答道,然后,向我们走过来,脸上带着些许可怜的卑微:“老姨,
有什么事么?”
“没,没,没什么大事!”老姑冲我自豪地一笑,对着大表哥指了指我:“大外甥,这
是你表弟弟!”
“哦,”大表哥点了点头:“老姨,我知道了,我妈跟我说过了,小表弟,”队长大表
哥亲切地掐了掐我的脸蛋:“哪天到大表哥家串门去,老姨,”大表哥非常礼貌地向老姑告
辞:“老姨,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去吧,去吧!”老姑得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忙你的事去吧!”待大表哥走出
屋外,老姑一脸得意地对我说道:“怎么样,大侄,你大表哥虽然是队长,在生产队里再怎
么厉害,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也得规规矩矩的,嘻嘻,谁让我是他老姨呐!”
“嗨嗨,”nǎinǎi打断还在喋喋不休的爷爷:“老头子啊,你就少□zX声吧,还是寻
思寻思,让谁去开会吧,你没听你外孙子说么,不去,要扣工分的!”
“哼,”爷爷忿忿地说道:“爱谁去谁是,反正,我是不去!”
“你,这个该死的老头子!”nǎinǎi虎着面孔嚷嚷道:“你,这也叫一家之主,什么事情
也不肯出头,唉,这也叫个大老爷们!”
“我看不惯!”爷爷坚持道:“我就是看不惯,没正形!”
“妈……”二姑chā言道:“我爹不愿意去,也别难为他啦,还是我去吧!”
“唉,”nǎinǎi指着爷爷一脸不悦地嘟哝道:“你呀,你呀,你的书算是白念了,什么看
得惯,看不惯的,这与你一个小草民有什么关系?你看不惯,就让孩子出头,孩子才多大啊,
万一碰到点什么事情,后悔都来不及。你忘没忘,土改那年,斗地主,你不去,就让大仓子
去,那天晚上,大仓子开会回来,一宿也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就乱喊乱叫:我怕,我怕,
我怕,看到孩子吓成那样,我也一宿没睡觉,就那么抱着大仓子整整一宿,我问他:大仓子,
你怕啥啊?你没听到孩子怎么说的么:妈……我怕,他们可真狠啊,把地主掉在房梁上,把
裤子扒下来,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问他:你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到哪去啦,地主说:没有
啦,没有啦,我什么都没有啦,都让你们给没收啦。可是,他们不信,还是往死里打,最后,
只听扑哧一声,从地主被打烂的屁股里,哧哧哧地窜出臭哄哄的稀屎,……”nǎinǎi越说越激
动:“你啊,你啊,你啊,什么大事小情都不出头,全是大仓子的事,分地的时候,工作组
让每家派一个人,拿着四根木头橛子,这事,你也让大仓子去,工作组长领着大伙走到地头,
手榴弹一扔,轰的一声,大伙便开始往地里跑,找到合适的地方,便钉橛子占地,可是,大
仓子太小,根本跑不过那些个大老爷们,结果,好地都让人家给占完了,大仓子只占了一块
谁也不肯要的涝洼地!”
“哼,”爷爷依然振振有词:“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不去,这就是没正形,哼,……”
“妈……”姑姑拽了拽nǎinǎi的衣袖:“都别吵了,爹身体不舒服,不愿意去,就别去了,
我去,我开会去!”
“二姑,”听到爷爷和nǎinǎi这一番争吵,我对傍晚将要召开的批斗大会产生了浓厚的兴
趣,听到二姑要顶替不愿随意抛头露面的爷爷去参加会议,我拽着二姑的玉手央求道:“二
姑,我也要去,我要也去!”
“不行,”爷爷警告道:“大孙子,你可不能去,没准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啊!”
“不,”听到会闹出点什么乱子来,喜欢看热闹的我,更加兴奋起来,可是,看爷爷脸
上那严肃的表情,我不禁失望起来,我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哇地嚎滔大哭起来:“嗷……我
要去,我要去,我也要去,嗷……”
“好,好,好,”二姑蹲下身来,亲切地将我拽到她的身后:“去,去,大侄,二姑带
你去,别哭了!”
“我也去!”老姑也来了兴致:“我也去,我也去!”
“芳子,”当二姑背着我走出房门时,nǎinǎi不放心地叮嘱道:“芳子,小心点啊,站在
旁边点个卯,凑个数,就行了,可千万别图着看热闹,往人堆里扎哦!”
“放心吧,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看什么热闹,不得不应应点!”
黑漆漆的夜色,尤如一块硕大无边的帷幕,死死地罩裹住大队部的上空,凌乱不堪的院
子里,早已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份嘈杂,那份喧嚣,活像是无数只苍蝇大集合,嗡嗡地
乱叫着,让人心烦意乱。
在院子的中央,临时搭起一个简易的大木台,十五六个穿着绿军装的青年男女,伴随着
悬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大喇叭流出来的剌耳的乐曲声,非常卖力地舞动着身躯,样子既滑稽
又可笑,使我不禁想起在家中阳台上所目睹到的那一幕幕。
“哎呀,二丫头,你还别说,跳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呢,喂,我说,二丫头哇,你对象
让你跳哇?”台下的人群吵吵嚷嚷着:“cāo,跳一个晚上的忠字舞,给两天的双份工分,谁
不跳哇!”
“豁豁,黑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跳舞啦,我咋不知道他还有这两下子呢!”
“工分啊,还不都是为了几个工分啊,大家不都是这样说么: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你们
说,黑小子笨不笨,笨吧,笨得都出了名,可是,为了工分,竟然学会跳舞啦!啊……”
“嘻嘻,你看,马丽的屁股可真够大的啊!”
“……”
“走,快走,别他妈的穷磨蹭!”
几个怀里搂着大杆qiāng,嘴里叨着烟卷的壮年男子,yīn阳怪气地推搡着一个胸前挂着大牌
子的瘦老头,摇头晃脑地走进生产队的大院子里:“快走,快走,磨蹭个啥啊,早晚你也是
躲不过这场批斗会的。”
“你们,你们,”瘦老头打着趔趄,在几个壮年男子的推搡之下,绝望地嘟哝着:“你
们,你们,干脆把我毙了算啦,这么天天折腾,我可活够啦!”
“哎呀,你瞅你,”一个倒背着长qiāng的中年男人皮笑ròu不笑地说道:“嘿嘿,你啊,你
啊,这是何苦呐,这上得是哪门子火呀!晚上吃完饭,闲着没事干啥呀?大家伙就当闹着玩
呗,都消消食,何必当真啊!嘿嘿,”
“唉,”
瘦老头无奈地叹息一声,很不情愿地爬到木台上,大表哥队长一声喝令,正专心跳舞的
青年男女立刻哗哗地站成一排,一溜小跑地走下木台。大表哥队长信步走到木台上,他先是
瞅了瞅呆立在木台中央的倒霉蛋、哆哆嗦嗦的瘦老头,然后,清了清嗓子,不耐烦地挥动着
双手:“静一静,静一静,大家静一静,都别瞎嚷嚷啦,肃静,肃静,……咳──咳……今
天,咱们生产大队召开忆苦思甜批斗大会,请社员同志们踊跃发言,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歌
颂社会主义新中国!
歌颂我们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歌颂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
“嗨,”台下悄声嘀咕起来:“还忆个什么若哇,现如今,还赶不上早头呢!早头再咋
的,也能吃饱饭啊!”
“是啊,早头给地主种地,一天下来,工钱一分不少,还供顿饭,有酒有ròu,一色的猪
ròu炖粉条子,现在,”
“现在,在生产队干一天的活,累得鼻青脸肿子样,回到家里,别说什么酒啊、ròu啊的,
白菜汤能喝上流,就他妈的烧高香,磕响头喽!”
“……”
“喂,”大表哥队长煞费苦心地一番宣传动员之后,热切的目光扫视着嗡嗡乱叫的台下
:“喂,大家倒是积极发言啊,怎么,怎么啦?”
令大表哥队长无比失望的是,他那热辣辣的目光所过之处,原本叽叽喳喳、一片纷乱的
木台下,却突然死亡般地沉寂下来,没有一个人响应大表哥队长的号召,跳上台来控诉旧社
会,歌颂新社会。
“哼,”大表哥队长板着面孔吼叫起来:“你们啊,你们,平时没事的时候,比他妈的
谁都能瞎白虎,这不,一到了动真张的时候,都他妈的哑吧啦!”
“嘿嘿,”一个红脸汉子幸灾乐祸地悄声嘀咕道:“嘿嘿,再这样沉闷下去,这次批斗
大会就得他妈的卡壳,我看队长他怎么向公社jiāo待!”
“陧”另一个cāo着双手的汉子接茬道:“弄不好,没准队长头上那顶刚刚戴上的乌
纱帽就得弄飞喽,嘿嘿。”
“二宝子!”
大表哥队长突然嚷嚷道:“二宝子,你过来,你来控诉控诉这个大地主刘有德是怎么剥
削你爹的!”
“是!”
一个看上去刚刚二十出点头的年青人应声跳上大木台,健步走到大地主的身旁,一把拽
住大地主的衣领子。
“嘻嘻,又扯这个啦!又用工分雇人喽!”
“就他啊,解放后才生出来的,懂个屁啊!”
“是啊,这二宝子小学还没念完呐,他知道什么叫剥削、什么叫压迫啊?”
“可是,咋的也比他爹强啊,你忘啦,上次开批斗会的时候,队长费尽了心机,把他爹
劝上了台,哈,你没听到,这老东西都说了些什么:唉,要说早头那些事啊,这个刘有德还
算比较仁义的,我们这些帮工的晚来一会,早走一会,或者少干一点,人家从来不说什么,
上顿下顿都有菜,还有猪ròu炖粉条子呢!”
“嗨,是啊,队长一听,鼻子都气的歪到一边去啦,这,这他妈的是什么啊,这哪里是
批斗啊?”
“嗯,没办法啊,为了完成任务,队长只好嘴对嘴地教二宝子,如何如何控诉地主的罪
状!”
“刘有德,”二宝子拽着大地主的衣领子,恶声恶气地骂道:“你他妈的有什么德啊,
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可把我爹给剥削苦啦,我爹辛辛苦苦地给你干活,你只给那么一丁点
工钱,这点钱能干个啥呀?嗯?你给我爹吃的饭,里面尽是砂子,吃着都牙惨。你这个黑心
的大地主。打倒地主恶霸!”言罢,二宝子挥舞着营养不良的干巴拳头:“打倒地主恶霸!”
众人在木台下机械的挥舞着瘦拳头,有气无力地随声附和着:“打倒地主恶霸!”
“打倒地主恶霸!”
“社员同志们,跟我一起喊啊:一、二、三,”大表哥队长拼命地挥动着拳头:“无产
阶级专政万岁!”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毛主席万岁!”
“……”
“臭地主,呸!”
二宝子还觉得不够解恨,冲着垂头丧气的老地主脸上恶狠狠地吐出一口粘痰,然后嘿嘿
笑着,开心地走下台去。众人无聊地折腾着那个倒霉的老地主:“刘有德,你家的地到底在
哪个位置啊,你还能找得到吗?”
“找不到啦!”
“刘有德,你是凭什么攒那多钱,置下那么多的田产啊!”
“唉,别提啦,作孽啊,那些分掉的土地和房产都是俺家祖祖辈辈省吃俭用,从牙缝里
挤出来的啊,细细想来,有什么用哇!”
“……”
“啊!不好啦!卢清海放火啦!”
忆苦思甜大会正在荒唐可笑地进行着,突然,大队部的西侧莫名其妙地窜起滚滚浓烟,
继尔,又扬起熊熊的烈焰。
“不好喽,杀猪匠又喝醉了,又开始打老婆喽!”
“哈,走哇,看热闹去啊!”
哗啦一声,黑压压的人群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