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是个yīn谋家而非武士,他也会从甲板上直接跳下来一剑砍了这个年轻人的头。可当时他还不知道,所以他只是神情哀婉地扶着黑漆绘金的棺材登上了码头。默立了片刻之后,数千名白衣人一齐跪下号啕大哭,敖庭慎的长子敖毅川从人群中膝行而前扑在他父亲的棺材上,哭得几次晕厥。强烈的yīn霾之气从人群中弥漫开来,这让公山虚很不舒服。一些记载表明公山虚对于这场欢迎仪式很不满意,他认为淳国鸿胪寺官员失了礼数,无论对于敖庭慎的死如何悲伤,也不该放任哭嚎,这让皇帝本来就很勉强的凯旋看起来像是一场惨败。

    尽管这更接近事实。

    不悦的公山虚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吹笙的年轻人,也许那个年轻人只是淳国某个善吹笙的世家子弟,被请来致以哀思的。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做谢孤鸣。

    “白夜笙”谢孤鸣,他不是淳国人,他来自帝都。

    谢孤鸣是谢刚羽的孙子,显然他从爷爷那里承袭了一些从政的本领,可他一生没有当过官。他喜欢吹笙,因此知名,经常在自家的大宅里彻夜练习,极有毅力,谢家老宅规模宏大,防备森严,天启民间称为“白夜城”。所以给谢孤鸣起绰号为“白夜笙”,他不太避讳,很坦然地把它当作自己的别号,署在文章的末尾。他三十岁后始终是宗祠党的重要领袖,在他的晚年,即使三公这样的高官也要向他求教,他就是另一个白纯澹。可在当时他还不显名于世。

    派出谢孤鸣的人正是白纯澹。

    在白清羽离开帝都的这段时间里,白纯澹重整了宗祠党的势力,掌握了几乎所有政治资源。可为了对付公山虚这样一个强手,白纯澹却选择派出谢孤鸣,一个没有官职也没有名声的年轻人。这显然流露出他对谢孤鸣的极大信任。甚至在公山虚决定登陆毕止之前,谢孤鸣已经提前赶到等待着他了。这个年轻人和白纯澹一样,作为说客是天纵之才,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拜会过毕止所有的公卿世家和淳公爵敖毅川,某些秘密协议已经达成,而公山虚还计划着对各方分头击破。

    此时在宛州,江棣还等着公山虚来和他讨论善后的事宜,消息送到他手里已经是九天之后的事。江棣当时震骇惊恐,连夜放出消息警告公山虚。身在东陆的他比公山虚更了解当时的局面,他预感到毕止才是最大的陷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消息七日之后送到毕止时,公山虚已经被缉捕下狱了。

    这个yīn谋家这一次被欺骗了,欺骗他的谢孤鸣用的却是从公山虚那里学来的技巧。谢孤鸣几乎全本复制了公山虚在淮安的杰作,在公山虚尝试说服敖毅川和世家领袖们,希望这些人团结起来和宛州商会谈判新的还款条件时,谢孤鸣已经提出了一套全新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很简单,就是“赖账”二字,简单地说既然是皇帝担保这笔贷款的,只要把一切责任推给皇帝就好了,只要把帝党拉下马,宛州商会也不得不服从。

    谢孤鸣巧妙地把“皇帝”和“皇室”的概念分开了。

    当然,确实白清羽的意见从来也不能代表白氏皇族。

    公山虚和淳国的各大家族接触之后,都获得了满意的回复。表面上看起来,每个世家领袖和敖毅川都非常希望联合起来再向宛州商会施压,以争取更长的还款时间。而事实上……

    公山虚太着急了,他想要在皇帝的大军归国之前把一切问题解决,焦灼的内心令他以往强大的洞察力弱化了。其实这个yīn谋家屡屡犯类似的错误,他一生都在巨大的成功和巨大的失误之间起伏,都是因为孤注一掷的赌徒xìng格。

    从这一点看来他的学生项空月比他优秀得太多,公山虚对这个学生进行教育的时候高度强调了冷静和稳重,所以项空月定策的风格诡秘而谨慎,一生几乎没有犯过战略xìng的错误,如果非说有一个……大概就是选错了队伍。(关于公山虚是项空月的老师这件事,散见于胤末年间的一些私史中,并且获得了所有演义小说家的公认,而官史中项空月曾经自诉来历为“上承帝师之学,下营草莽之术”,并未说明他是公山虚的学生。而胤朝帝师之多,每朝都有十几个人,凡是曾经当过太子老师的人,都可以称作帝师,而太子从开蒙到执政,老师是接连不断地更换的。)公山虚在培养学生的时候如此强调“谋定后动”这一条,大概也是他在毕止的这次失败太过沉重,令他无法忘记。

    公山虚决定摊牌了。他公开召集了淳国公卿世家的主人,在淳公爵府“嵋宫”的“山阳阁”开会,由他和敖毅川共同主持。这个会议的议题是初步清算北征造成的债务,计算战利品的折价,讨论对于宛州商会的偿还。一批供职于淳国的资深算学家被召集起来,负责这次财务核算,他们的计算结果将在会议上被公布。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正式公布之前,诸侯们仅仅知道自己应该偿还的债务,但是对于其他诸侯的负债和皇室的负债,以及战利品的折价并无准确的情报,如果北征是一次商业jiāo易的话,这个jiāo易是亏是赚,盈亏多少,诸侯们并不十分清楚。当然,公山虚自己是清楚的,他仅仅是要借助这批淳国的算学家来对外公布结果。

    这个结果是巨额亏损。

    公山虚的计划是,这次会议上公布结果之后,淳国的各大家族将对皇帝表示效忠,略过“皇帝的北征是否是一个错误”这个议题,直接进入“如何对宛州商会进行还款”这个议题。这相当于说淳国在知道巨额的财政缺口后仍然支持皇帝,这是一个榜样,其他诸侯国也不得不考虑淳国的态度,当诸侯国纷纷表示了对皇帝的效忠之后,帝都的大家族也不得不收起异议保持沉默。

    公山虚期待着巨额的财政缺口一亿九千万金铢被算学家们报出来的时候,淳国的各大家族领袖(他们几乎都出仕于淳公爵,也是淳国的臣子)脸色苍白地表示接受现实。然而历史这一次并不如公山虚的意,敖毅川的随从中,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这个年轻人是谢孤鸣。谢孤鸣当场暴露了自己帝都特使的身份,并且对于如此巨额的财政缺口表示了强烈的震惊,他认为这太难以想象了,一次辉煌的胜利带来的结果却是皇室和诸侯们都穷困潦倒濒临破产。他质疑算学家们的计算结果,怀疑这里面有巨额的贪污,他的提议是立刻终止从诸侯国和宛州向远征大军输送的各类物资,收拢全部的战利品,解散风炎铁旅,迎接皇帝的銮驾回京。然后开始新一轮的财务核算,这次财务核算将由帝都的货殖府来进行。

    几乎所有公卿都表示了对谢孤鸣的支持,这其中也包括了敖毅川。整个淳国在一场会议中忽然倒向了宗祠党,完全地,彻底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谢孤鸣的提议如果被采纳,对于帝党是致命的。表面上看来谢孤鸣并未质疑皇帝的权威,但是失去了风炎铁旅的白清羽回到帝都,只能任人宰割,至于贪污或者由货殖府来进行财务核算,到那时就完全不重要了。而且这将引发连锁效应,所有诸侯都会发出质疑的声音。

    公山虚意识到这时候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甚至人身自由,谢孤鸣当场公布了三公联名签署的公文,紧急征调公山虚。公山虚必须即刻返回帝都,作为皇帝的代表对聚集到帝都催讨债务的宛州商会代表进行安抚。按照道理说兰台令只是皇帝的私官,三公并没有权力调动公山虚。但是此时皇帝依然远征在外,三公变成了代替皇帝监国、行使一切权力的人,公山虚难以拒绝。公山虚意识到帝都也彻底失守了,三公已经全部投向了宗祠党,下面的官员如何,可以想象。谢孤鸣准备在公山虚拒绝的时候诉诸武力,在这次会议上淳国派出了人数为一百五十的禁卫,敖氏家史《北镇纪》中的记载是:“公以禁卫百五十人列队阁外,皆轻甲持戈。”召开于嵋宫中的会议却要派遣一百五十名“轻甲持戈”的禁卫在外面列队,用意非常明显。

    公山虚紧急判断形势,如果他选择屈服,他的阵营将遭受灭顶之灾。此刻皇帝的大军正在天拓海峡对面整顿船只准备南渡,他的登陆目的地也是毕止,率领的是一支急切盼望回到故乡的军队,队伍士气低落,如果皇帝踏上淳国的土地,这群人会把同样的招数用在皇帝身上。公山虚不乏临危决断的勇气,这一次乱世的谋臣选择了极端的手段,他拔剑带领随身的五名侍卫往外冲杀。他必须给他的皇帝搭档白清羽报信,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公山虚的优点之一,此人无论何时何地,绝不言退,可以面对任何对手,可以采用任何手段,他不是公卿,而是赌徒,逼到尽头就会跳墙而走。显然这把敖毅川和谢孤鸣都吓了一跳,史载公山虚拔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敖毅川,这位温文尔雅的兰台令忽然在殿堂之上行刺客事,一剑刺向了敖毅川的脸。按照《北镇纪》的一些记载来看,敖毅川和他的父亲敖庭慎一样,武术不弱,淳国素来是军武强国,君主都是自幼习武。但是敖毅川大概是实战经验太过匮乏,又没有想到公山虚这样一个翩翩文士会忽然变得恶狼一般,吓得手脚并用往后爬。此时倒是不会武术的谢孤鸣更加冷静,抱着笙上去挡住了公山虚的剑,救下了敖毅川,自己却被伤了肩膀。这个阻挡中敖毅川爬到了臣子们中间,所有人都拔剑围护着他,而公山虚也立刻放弃了这个目标,往外突围。决策虽然没错,胆色看起来也不亚于铁驷之车中的任何一人,但是毕竟阁外是一百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卫,他最终被擒,五名侍卫全部被斩杀在当场。这给了谢孤鸣极好的理由来拘禁公山虚,他宣布公山虚在财务核算结果公布后意图行刺敖毅川和逃亡,毫无疑问说明北征中有严重的贪污,而公山虚很可能就是贪污的人,这些要等待皇帝回来进行审理。

    比较有趣的是这场很小规模的战斗里,公山虚一方死了五名金吾卫,而敖毅川一方的死伤数字是夸张的九十五人。如此看来公山虚这一队人的武术简直可以和铁驷之车加起来相提并论了,要在几乎封闭的空间里面对一百五十人取得这样的战果,几乎难以想象。某些传闻说公山虚剑术超群,当者披靡,皇帝赐予他的佩剑是开国皇帝白胤的“承影”,摄魂夺魄,仿佛蔷薇皇帝亲临,所以杀戮极重,也有说法是公山虚其实是秘道大师,在山阳阁里公然施展秘术,当时“天煌降世,虹霓shè空”。无论真相如何,当时都是一团混乱的。

    公山虚被捕的消息并未传播开去。对外的消息是,兰台令公山虚被淳国公留宴,席中肠胃不适,病倒了。江棣的使者未能见到公山虚。此时距离宛州千里,这位使者也犯了严重的错误,他看到整个毕止都预备着欢迎皇帝回銮,于是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中。从而在驿馆里安静地等待着,只是送了一封不算很快的信给江棣。这其中有个很关键的人,就是当时公山虚随身的侍卫长,这个虎贲校尉投靠了谢孤鸣,对外一直是他在宣称公山虚在病中,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囚龙陷阱

    此时白清羽在苦苦等待着公山虚的消息,然而他等到的是敖毅川。

    敖毅川带着补给和船只来迎接白清羽回銮,随行的有那名侍卫长,这个人在史书中不曾出现名字,但是他扮演的角色实在太过重要,他和敖毅川都告诉白清羽,公山虚已经抱病前往晋北以联络晋北侯,东陆局势岌岌可危。谢孤鸣巧妙地利用了白清羽的不安心理,并没有向他描述一个平静无波澜的东陆政局,而是表示财务核算的结果对诸侯公布之后,人心振dàng,虽然淳国目前还是会想办法来稳定局面,但是诸侯情绪的波动很大,迫切需要安抚他们。

    白清羽和公山虚一样误判了敖毅川这个人,他相信挚友的儿子,也相信他描述的东陆局势。谢孤鸣设置的骗局看起来非常逼真。白清羽很担忧,他最可靠的幕僚生病了而且不在身边,这让他如同失去了大脑似的。他准备立刻启程去毕止,公山虚已经“抱病前往晋北平抚局面”,白清羽认为自己应该在毕止遥领大局,停留在天拓海峡这一侧会让他无法直接判明形势。敖毅川也秘密进言,建议皇帝悄悄返回,以免被宗祠党所察觉。

    苏瑾深对于这个提案持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来说明他为何反对。只是他觉得皇帝仅仅带着随身卫队悄悄返回,这看起来太不光明,这种举动本身就会遭到臣子的诟病。但是全军回返也一样的危险,苏瑾深出于一个军人的直觉,觉得现在的东陆危机四伏。最后的决议是皇帝带着风虎铁骑和其余诸国的骑兵部队首先回返,由姬扬护卫,而苏瑾深则带领山阵为核心的步兵大队在海峡北岸等待命令,苏瑾深要求敖毅川提供大型商船七百五十艘,以备随时南渡,一旦有异动,苏瑾深即刻勤王。

    这个决议出乎谢孤鸣的预料,破军之将也许没有公山虚的绝世智慧,但是更加持重,不会轻易涉险。这给谢孤鸣的计划增加了很多变数,但是谢孤鸣还是同意了,最重要的是先把皇帝诱入他们的陷阱里。于是敖毅川把征调来的几乎所有大型商船留给了苏瑾深,恭迎白清羽引兵南渡。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几乎所有的诸侯都从淳国使节那里知道了他们欠下了难以偿还的巨额债务,公山虚错误地公布了他掌握的全部债务资料,这些资料汇总起来,对诸侯的打击是绝对巨大的。各地的诸侯都在秘密的召集会议来讨论下一步的对策,而帝都的秘密使节出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