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太傅不必多礼,魏安,赐座!”

    乾德殿内,赵禹宸的面色平静,声音低沉,坐与龙椅之上,不经意间便露出了浑身的天子威势,不怒而自威。只不过对着眼前将他一手抚养成人的太傅时,面上还是带着些亲近与尊敬,不待他大礼行罢,便连忙叫了起,又如往常一般第一时间赐了座。

    看着这样的帝王,董太傅的心下格外的满意,也仍旧如往常一般,恪守礼仪的谦让谢恩,才缓缓坐了。

    赵禹宸的面前书案上便正摆着一份有关太傅长子董政与罪臣李君壬勾结,贪赃枉法,横行霸道的罪证,其中为只是占旁人祖田,仗势欺人,害去的累累性命,便已是十只手都数不过来,更莫提其胆大包天,克扣赈灾钱粮一案,单这一桩,珺州一地之灾民,更不知生生饿死了多少灾民。

    这么大的事,若说董太傅从头到尾都毫不知情,即便是曾经的赵禹宸,只怕也是不信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叫赵禹宸心下灌了铅一般的沉,但他此刻却并不急着将这罪证摆到面前满面忠心的太傅面前。

    他请太傅坐下之后,甚至还不急不缓的先用了一盏茶,这才正色问道:“今日请太傅来,是想与太傅商议商议,苏家,苏太尉之事。”

    董太傅似乎早有准备一般的抚了抚须,沉思的道:“不瞒陛下,自从西北大胜,老臣也是日思夜想,一刻不敢轻放。”

    董太傅满面正色:“陛下素来仁德,自然不会妄疑功臣!当日太|祖卸兵权,轻武将,乃是天下初定,人心不稳的权宜之计,如今国泰民安,陛下又以贤德服人,实在不必如此。功臣若不得恩赏反遭猜忌,长此以往,还有谁人敢为国效力?”

    “哦。”听着这么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赵禹宸倒是当真有些诧异了,他垂了垂眼眸:“那依太傅之见,朕该当如何?”

    董太傅便是有再多的深沉心思,年纪大了之后,到底还是有些老眼昏花,却是定点没有发觉赵禹宸的面色有异,仍旧在一派郑重里渐渐的转了话头:“只不过,陛下虽有仁厚之德,苏太尉常在西北,久离京城,却是未必知道……此次苏太尉回京,却将其早已成人,又在军中素有威信的长子留于西北,想来,便是心存疑窦,不敢尽信之故!”

    瞧瞧,这一句一字,看似是不偏不倚,甚至还在为了苏家解释开脱,但细细琢磨之下,却是无一句不在将苏家功高震主、目无君王,甚至心存不轨的心思钉到了实处。

    当真不愧是三朝的元老,积年的老臣!这一份说话的功夫,真真是滴水不漏!

    赵禹宸心下冷漠,面上却是并不外露,甚至还当真配合的露出了几分凝重来:“苏战竟如此怀疑于朕?”

    “前车之鉴,到底是事关前途之事,苏太尉小心些,也是难免。”董太傅甚至还又为苏家开解了一句,之后顿了顿,这才又继续提议道:“依臣之见,陛下倒不如先大肆封赏,以示隆恩,叫苏太尉知晓,陛下之德,只如浩浩日月,想来苏家自然会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再不会多疑多心。”

    哦,这是不着痕迹的溜须奉承,将朕架到至高之处,朕若想当个“仁德”之君,便不得不按着他的路子往前走了。

    赵禹宸一面分析着一面低头又啜了一口清茶,继续配合着道:“朕已将苏战升为超品太尉,掌管天下兵马,处处重用,这封赏还不够不曾?”

    董太傅淡然一笑:“原也该够了,只是苏将军大胜戎狄,此乃百年难遇之功,陛下便是若再荫及子嗣,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哦……这个意思……是要从苏家几个后辈里找事?是谁呢?明珠?苏都尉?还是留下西北的一对儿子……

    赵禹宸一面在心里猜测着,一面开口对照问道:“要如何荫及子嗣?”

    太傅探了探身子:“眼下苏太尉留于京中的,唯一子一女,一女在陛下宫中,已是尊贵至极,还有一子苏明朗,也巧,并未成家,依老臣之见,不若以宗室子女配之!”

    赵禹宸的手心的微微一动,怎么说,他也是太傅一手教导出的,只这么一提,便也立即跟上了他的思路:“宗室子女,如今适龄的……”

    “陛下圣明!正是玉轮郡主!”

    “宫中宝乐公主年纪尚幼,以老臣之见,倒也唯有玉轮郡主,身份贵重,又正是及笄之年,心情爽直率真,可谓天造地设,正合苏家这样的忠诚武将。”

    呵!你还有心攀扯宝乐?赵禹宸听着便暗暗咬了牙,直到最后,更是忍不住的骂了一句:

    天造地设?太傅您年纪一把,当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底气,说这么二人乃是天造地设!

    可董太傅的打算却还未完:“待郡主大婚之后,陛下便可下旨,恩赏苏家长子苏明光一个京中的官职,以臣之见,兵部侍郎之职便最是合宜,他不过弱冠之年,升至京中正四品的实差,如此重用,想必,也定能叫苏太尉放下顾忌,真心拜服陛下之德!”

    听到这,赵禹宸终于是彻底听懂了太傅了太傅的打算———

    先给苏都尉与玉轮两个赐婚,一个郡马儿子,对如今的苏家来说,锦上添花都已勉强,更何况玉轮那副性子,谁人不知?又最是听她那“董姐姐”淑妃的话,大婚之后,定是要搅的苏家上下不宁才罢。

    苏家背地里咽下了这苦处,面上却是有苦说不出,也只得咬了牙谢他这恩赏!

    这还不算,大婚之后,他还要升苏家长子为兵部侍郎,将其召回京中!

    苏明光乃是苏家故意留在西北的最后一跳退路,这事但凡有几分眼光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可太傅此计以封赏之名,却是要将苏家这最后一条退路都砍尽。

    苏家若是不应,便是当真心存不轨,心怀大逆。

    太傅这么一番话,连消带打,又是明抬暗贬,又是上房抽梯,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却是机关算尽,生生的将苏家都逼上了绝路!

    赵禹宸想明白之后,心下当真是实打实的凛然,他深深看了一眼面前忠心耿耿的太傅,抬手将手中的清茶一饮而尽。

    够了,太傅的手段,朕已是领略过了,接下来,便该换弟子出手才是。

    赵禹宸这么想着,便沉着面色起了身,拿着案上有关董政与李君壬勾结的卷宗,缓缓行到了太傅面前:“听太傅一言,朕茅塞顿开,苏家之事,暂且放放,朕这手上有一宗极为棘手之事,思量再三,却还是不得不与太傅商议一二,”

    几十年宦海沉浮的敏锐,叫董太傅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身子微微一晃,顺势起身,声音却还是沉稳如昔:“陛下请讲。”

    【难不成是李君壬之事事发……只是不知从何而起,又到何程度……政儿的性命可能保全……】

    听着这忧而不乱的心声,赵禹宸也不多言,只将手上卷宗递到了太傅手里,之后便退后一步,看着这位他信赖了十余年,亦师亦长的老臣,在这卷宗上一行行的字迹之后,面色也一点点泛白昏暗。

    赵禹宸平静之余,心下却仿佛终于从禁锢了一生的模子之中微微探出了一根手指,有些空荡,更多的却是释然与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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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太傅面色难看的看着手中的卷宗之时,宫中另一头的昭阳宫寝殿内,正在窗下叫白兰一根根染着指甲的苏明珠,正在瞧着刚刚匆匆跑来的二等宫女水仙,开口问道:“怎么了?跑的这般匆忙?”

    水仙面上似乎有几分犹疑,欲言又止的,等着白兰都催了一次之后,才终于一狠心般的屈膝跪下,开口禀报道:“禀主子,奴婢有一同乡的弟弟,是在乾德殿里当值,他方才来寻奴婢拿东西,与奴婢说……董太傅这会儿正在陛下宫里,已经和陛下两个,将主子弟弟苏都尉的婚事定下了!”

    只听了这几句话,苏明珠的动作便是一顿:“我弟弟的婚事?”她低了头,面色晦暗,声音也分不出丝毫情绪:“定下了谁?”

    “定……定下了玉轮郡主!”

    “什么?”白兰的手下一抖,凤仙花那嫣红的痕迹便在苏明珠葱管般的指甲上滑了出去。

    白兰却顾不得那许多,面上焦急:“这怎么行?小少爷那般好的脾性,如何能架得住玉轮郡主的性子!此事可当真!”

    地上的水仙又磕了一个头:“主子对奴婢们恩重如山,奴婢不敢欺瞒,只说是已经定了,说不得立即就要下旨了!”

    白兰听着越发倒吸了一口凉气,扭过身来看向苏明珠:“主子!这圣旨一下,便再变不得了!”

    苏明珠闻言,款款直了身子,不急先说这个事,却是只看向了地上的水仙:“你,好得很,这事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

    那水仙规规矩矩的又磕了一个头,这才倒退着去了。

    水仙一去,苏明珠的面色便立即冷了下来:“早知道这昭阳宫里钉子不少,我从前只疑心蔷薇!看着这水仙还最是老实,却没想到,竟是咬人的狗不叫!”

    白兰显而易见的一愣:“主子?”

    苏明珠却是站起身,不顾指上的颜色未干,便一一上了套甲,看着白兰还是难免疑惑,便余怒未消的解释道:“太傅如今还在乾德殿内,婚事也才刚刚商议,便立即有人巴巴的送到了我眼前!岂不是要激着我去玩陛下跟前闹?我这个时候去闹,岂能落着好的?”

    “御前的消息,我又是从何而知?宫女?同乡?哼!说出去有哪个信!必得是我心怀不轨,在乾德殿里安了钉子不可!”

    “这么粗劣的手段也往我的眼前使!这一个个的!岂不拿我当了傻子!”

    白兰有些恍然,接着也是满腔怒火:“这么说……这水仙……自打来了咱们宫里,便从来没断过赏赐!却还是这般吃里扒外的!当真是岂有此理!奴婢这就去好好教训她!”

    “她就在咱们宫里!有的是时候慢慢教训!不必急于一时。”苏明珠却拦了她:“眼前明朗的婚事才最要紧!”

    白兰的步子又猛的一顿。

    “宗室郡主的婚事!便是赐婚,也没有陛下下旨的道理!收拾收拾,我立即去求见太后!”带好套甲之后,苏明珠又利落道:

    “你别忙,先去龙午门外头等着,今日母亲要进宫,想来是快了,你去见了母亲,便将此事告诉她!叫她不拘身份,凡是好人家的姑娘,立即给我报一个出身名字来!我便拿了去与太后跟前开口!”

    白兰有点慌乱的连声应是:“就……就这般随口定下的,哪里合适呢?”

    “合不合适又如何?哪一个都比玉轮那红爆竹强!”苏明珠断然的一摆手:

    “最不济,日后还能和离呢!你若尚了郡主,哪里还有你反悔的份!”

    白兰听着,果然应了一声,便拎起裙角匆匆去了。

    留下苏明珠在殿内转了一圈,深深吸口气,只将自个面上的着急与怒意,都一丝不露的盖了下去。

    等到叫了外头的宫女进来,重新给她梳妆一新,动步出门之时,苏明珠便已是不急不缓,全是当宠贵妃该有的雍容华贵,只眼神流转之见,隐约可见一丝坚决——

    董家……你且等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叫明朗去尚了那宋玉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