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赵禹宸这么一个大喘气,直叫苏明珠结结实实的闪了一个踉跄。

    原本已到了嘴皮子上的那句“家里去求了张家的女儿,只怕是已定下了!”便又生生的叫她咽了回来,苏明珠张了张口,虽然耳朵里都已听得清清楚楚,但还是忍不住的又确认了一遍:“陛下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赵禹宸笑了笑,看着明珠心口如一的震惊,也不再玩笑,点头认真道:“朕原本就答应过你,等你弟弟定了婚事便请母后赐婚,正巧方才太傅提及,以苏太尉之功,荫及子嗣也并不为过,朕已刚升了你大哥为将军,你弟弟未曾立功,也不好无故封赏,便与他一个郡马都尉之爵,也算周全了。”

    【董太傅……他说得……恐怕不是这个意思吧?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与方才的兴师问罪有关?】

    苏明珠回过神,面上的神情越发犹豫。

    赵禹宸见状,却只慢慢坐了回来,又解释道:“太傅的意思,是将玉轮指给过去。只是朕想着,婚姻这事,还是需你情我愿才好,若不让结成一对怨偶却反而不美,便索性让苏太尉夫妇自己挑去,宫中加封一个郡主,虽比起正经的宗室女差了些,却反而更是便宜。”

    顿了顿,赵禹宸甚至还贴心的给苏明珠刚才的话搭了一副台阶:“婚姻大事,也不能只听,苏都尉年纪轻轻,一时冲动也是有的,也不能只听他一人便仓促定亲,还是需慎重些,慢慢选定才是。”

    这番话实在是说的知情达理,处处细致,苏明珠只听着越发诧异,但她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当真屈了膝,认认真真的道了一句:“您说的是,是臣妾糊涂了,臣妾便代父母与弟弟,拜谢陛下隆恩!”

    在贵妃这儿,常常得来的都是虚伪的敷衍,赵禹宸此刻便越发觉出了真心的难得,他看着苏明珠闪亮亮的眸子,只觉自己这决定实在是对的很!

    畅快一笑之后,赵禹宸便也亲手扶了她起来:“谢就不必,你只要当真相信朕并非那等愚昧无德之君便也够了!”

    苏明珠闻言心下一虚,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倒是一旁方太后,听到这儿之后,总算是明白了贵妃今日这般着急的缘故——

    【怪不得,玉轮那性子,指给谁家都得着急!】

    赵禹宸听见太后这幅永远都不急不慢,看热闹一般的心声,便也忍不住的回头又补充一句:“太傅还说了,若不是宝乐年岁还小,原本该是宝乐最合适的!”

    方太后手下猛的一颤,茶盏与茶盖都晃出了微微的声响,只不过也只是一瞬息的功夫,便也垂了眼眸,如往日一般慈爱的笑了笑:“那倒是可惜了。”

    她倒也未必是觉着苏家幼子不好,只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独女,总是会千挑万选,给她个最好的,眼下就有泰安的前车之鉴在脸前放着,最起码,不会是苏家这样功高震主,又前途未卜的门户里去。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对于董家胆敢攀扯算计自己命根子的行径,方太后焉能不怒?她放了茶盏,便仍旧满面慈爱的看向了眼前的帝王,开口问道:“方才瞧着董太傅面如土色一般,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禹宸三言两语,将董家长子董政与李君壬勾结贪腐一事说了个清楚,方太后听了后便叹息一声:“前朝之事哀家不懂,只是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这般命父审子,如何能公正稳妥呢?”

    赵禹宸解释一句:“古有大义灭亲,太傅中正廉明,定是会秉公办理的。”

    “噢,也是,哀家倒是忘了,这董太傅三朝元老,必然是实心铁肠子,不会如哀家这般妇道人家心软怜子罢…”方太后貌似无意,一琢磨却是每句都别有深意。

    噢,原来被戳到了宝乐这个逆鳞,一向独善其身的母后也是会这般在背地里给旁人上眼药的啊!

    赵禹宸听得好笑,又有些新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还想看看母后还会说些什么。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不过没等太后继续开口,一旁的苏明珠便已顺势将话头接了过去,明抬实贬道:“常听人夸好官,便说他爱民如子,太傅对着亲子能这般大义灭亲,却是又上了一层楼,早已不是我们这等凡人能及的,太后也不必在意。”

    【要不哀家就是喜欢贵妃呢!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方太后见状更是一笑。

    许是因为心情好,苏明珠说这话时,嘴角上扬,梨涡浅笑,耳垂上悬着的珊瑚环红的纯粹,却远远不及她的唇红齿白来的鲜活烂漫。

    虽然也是别有深意的嘲讽,但在她昭阳一样的笑颜映衬下,却并不叫人讨厌。

    赵禹宸瞧着这般的贵妃,便是一顿,他也忽的记得起来,明珠这般天姿绝色的妖艳容貌,其实并不适合冷若冰霜,她素来都是笑起来才更好看的,她自小笑就爱笑,且笑容格外能打动人,饶是心里再多烦闷忧愁,与她一并笑闹个半日,便也只觉春光明媚,合该纵情享乐。

    他小时候多少次并不赞同苏明珠的离经叛道,也都是在这样的笑容与软言之下一次次的跟着她胡闹了。

    只可惜,明珠自从进宫之后,便极少再对他笑过,每次相见不是冷嘲热讽便是漠不关心,若是贵妃这两年都能如小时候一般,在她面前含俏含妖,眉语目笑,那么就算她对着旁人都嚣张跋扈,奢靡张扬,甚至加上淑妃的诸多挑唆,他应当也会是心存偏袒、不忍苛责的吧?

    所以,在明珠进宫之后,到底是他先识人不清,误会在先,才叫明珠误会吃醋,与他反目,还是明珠先转变在前,待他诸多嫌恶,才叫他不满之下越发生出了间隙?

    这个问题只如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般叫人越绕越晕,赵禹宸绕了一圈,没个结果,便也索性丢开它,只抬起头,作出一副当真信了她们两人话的模样,沉思着点了点头:“母后与贵妃说的有理……”

    方太后与苏明珠对视一笑,她几十年的阅历,知道背地里抹黑旁人这个事,一次不可太过,见状便顺势停了口,转而与贵妃说起了闲话:“哀家倒记得,今日你母亲是递了牌子进宫的?”

    苏明珠点头:“是,臣妾也是才从母亲那听说了这事,这才着急着来求您与陛下的恩典呢!”

    “哟,这么说,你母亲该是还没走呢?”方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与家里人见一遭不容易,这事既是还没定,你也莫耽搁,赶紧的回去,还能多说几句话!”

    苏明珠起身应了,正待告退,一旁的赵禹宸闻言心下一动,也跟着起了身:“之前也没顾得上与国夫人好好说话,既是如此,朕与你一道回去。”

    君王都这么说了,自然便也无可阻拦,太后起身回了寿康宫,赵禹宸便苏明珠一道往昭阳宫行去。

    苏夫人已经已经到了昭阳宫殿内,她听了白兰的话,心下也是格外牵挂,只急的在殿内一趟趟的转圈,已上了冰盆的内殿,都愣是叫她转出了一头薄汗,直到听到了外头陛下与女儿一并回来的消息,才匆匆迎了出来。

    苏明珠知道母亲的急性子,一见面,就丁点不耽搁的先将弟弟的婚事结果几句话说了出来。

    听了并非指婚宋玉轮,而是由着她们随便定,再叫宫里加封郡主,苏母长长松了一口气之余,一面谢着恩,一面也不禁越发的看赵禹宸更顺眼了些。

    【哎!我就说嘛!陛下一眼瞧着就真心的很!与先帝那个小心眼的一点都不一样!他们偏偏不信!瞧瞧这事,办的多敞亮!】

    苏夫人的心声与她的外貌一样,浑厚有力,中气十足,隔着三步远,却好像就近在耳边一边,叫你压根忽视不得。

    赵禹宸只听得精神一正,心下有些想略微站远一些,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亲自伸手,虚扶了谢恩的苏夫人起身。

    苏夫人起的利落,借着这个规矩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近距离的看着赵禹宸一眼,心声便又响得格外的响亮——

    【别说,陛下长得当真是俊俏!瞧瞧,这鼻是鼻眼是眼的!也就比苏战略微差了一点!旁的再没有比得过的!啧啧,难怪能打小就把我闺女骗了去,我瞧着也顺眼的很啊!】

    【嗯嗯,小陛下不错!当真是不错!不错!】

    赵禹宸还当真没听过这样直接又粗莽的夸赞,简直像是一盆子热乎乎的热水,滚烫的浇下来,叫你从里火热到外。

    他顿了顿,心下略微有些恼,但不适应之后,更多却是一种暗暗的高兴与得意,尤其是听了苏夫人最后连着几句,响亮到十丈外都听得到的“不错”之后,他更是连耳轮都忍不住的红了一圈。

    “国夫人且坐!不知来了多久?这怎的连一盏茶都未上!”耳听着苏夫人还在夸个没完,赵禹宸有些不好意思,一面说着,一面便借着这个机会当前进到殿内,吩咐着先给苏夫人上些茶果点心。

    瞧见他这般的殷勤热乎,苏夫人心下便越发高兴,拉了苏明珠一并在下首陪坐下来,又是连连谢恩夸赞。

    赵禹宸听的汗颜,越发谦让推辞,放在苏夫人的眼里,便越发有了些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一时间,两人谈起了幼时赵禹宸在苏府的日子,又说了几件苏明珠小时候的趣事,昭阳殿内还当真如一家人一般格外的和乐。

    在这样的氛围里,苏明珠一面剥着一枚橘子,一面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瞧着赵禹宸与母亲相谈甚欢。

    直到说到了儿女子孙这个话题之后,赵禹宸便无意问起了:“说起来,您膝下还有一个二子,苏…明理?却似乎不怎么听闻过,听说是自幼身子不好?如今如何了?在西北那苦寒之地,可禁得住?”

    苏明珠正出神间,猛不妨的听到了二哥的名字,略微一慌,手下一松,那才剥了一半的贡橘便咕噜噜的滚到了榻上木案的另一头。

    苏夫人军武之家出身,眼明手快,赶在那橘子掉落的一瞬间一伸手便稳稳的攥在了手里,顺手塞回了苏明珠的手中,便毫无异状的转过头回了赵禹宸的话:“陛下不知道,那孩子,最是个有主意的,偏身子不好,家里也不好太逼着。】

    而与此同时,苏夫人那特有的浑厚心声也清清楚楚的响了起来——

    【嗨,闺女你慌什么?你二哥那浑身的心眼子,跟筛子似的,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他不放心陛下偷偷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