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您一个人去当真不用我与山茶跟着”白兰在小院外头洗着鹦鹉菜,抬头瞧见了苏明珠带着一把油纸伞,换了厚底的布鞋似要出门的模样,便甩了甩手,扬声问了一句。

    苏明珠洒然一笑,将油纸伞夹胳膊下头,一甩衣角,躬身踩在台阶上,将鞋边提了起来,一面与她回道“如今哪里还有那气派我就是去前头大殿一趟,你还怕我丢了不成”

    自从到了这皇觉庵抱月峰之后,主子的表现便越发的自在随性了起来,白兰瞧着她这做派,张了张嘴,又只无奈笑了笑“那您慢着些,瞧着点天色,若是要下雨了,就索性在庵里多等等雨停,山路滑的很,可别冒着雨走到路上。”

    “我晓得。”苏明珠点点头,临走时,又扭头安置了一句“对了,我抄了一半的佛经还在桌上放着,若是刮风下雨,你可记着帮我收起,我可是一大早起来,写了一个多时辰呢”

    到了抱月峰之后,不单平日里衣食住行都简薄了许多,且苏明珠因着是为国祈福,每隔十天半月,便需得往前头大殿里送十几卷亲抄的佛经在佛前供奉着。

    这一字一句,当真是非得她亲自抄出来,做不得假的。

    但就算是如此,原本还有些担忧的白兰,也丁点没有发觉主子的言行神态间有后悔为难的神色,恰恰相反,除了刚开始的日子有些不适应一般的模样,有些出神怅然之态。

    只短短几日之后,主子便彻底回过了神一般,眼见着一日日的轻松快活了起来,每日起来抄罢了佛经,便亲自担水浇菜,甚至伸手去那土里亲自捉虫拔草,面上都满是笑意,格外的怡然自得。

    看着这样的主子,白兰也终于放下了心,又低头去舀了水,只笑道“这等事还用您嘱咐么您只管放心去就是了”

    苏明珠便也一笑,低头捡着平摊结实的路上一步步的往院外行了出去。

    她这是要去前头大殿外见父母一面。

    因为从方蕙心的口中听闻了赵禹宸要废去推恩荫补之制的事,苏明珠思量之下,不禁就将这桩事放到了心上,等得之后苏夫人再来时,便常常开口与母亲询问这桩事进展的如何。

    苏夫人哪里关心这个听到了之后,回去特意与苏太尉问了,记在心里,下次过来与苏明珠说了“是有这么一桩事,这会儿还只是风声,陛下并没有下明旨。”

    原以为就是如此就算了,可偏偏苏明珠却并未满意一般,还又追问了起来“既是没下旨,如何便传的风言风语,满京里都知道了朝堂上可有人上折子大伙可有议论若是当真下了旨要如何”

    苏夫人闻言,无奈之下,又回家去问了几次,两次三番之后,便不耐烦起来,只算着日子说,再过四五日就是你爹的沐休日子。

    正巧,自从你出了宫,你们父女俩还没见过,索性叫了你爹一并过来,只是这是尼姑庵,大殿拜佛且罢了,男人却不好上后山,你自个一早往大殿前后来,仔仔细细的去问你爹罢叫你爹好好的与你说清楚。

    苏明珠自然是连连应了,到了这一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提前将今日的抄经课业写了一大半去,瞧着时辰差不多,吃了一碗粥,便起身往庵里行了去。

    只是苏明珠好像是来的太早了些,她到了大殿时,皇觉庵的师太们还在偏殿做早课,瞧了一圈,也并没有外人过来。

    听着大殿内木鱼梵音阵阵,苏明珠也不好进去打扰,只似模似样的抬手与人道了几句阿弥陀佛,便低着头退了几步,远远的行到了门口附近,想着若是父母来了,她也能早些瞧见。

    一本正经的立了一会儿,站的有些累了,苏明珠边闲庭信步,行到了山门内的一颗老槐树下。

    宫中规矩格外的多,礼仪仪态且不必提,笑不露齿,站不倚门,只算是最基础的一项,上到宫妃太后,下到宫女内监,谁都不能犯的。

    苏明珠在老槐树转了好一阵,才忽的想了起来,她这会儿早已不在皇宫了一个一身缁衣,头戴僧帽子的师太罢了,谁知道她是谁自然也没有那许多讲究

    这么一想,苏明珠便忽的一笑,旁便索性微微靠着树桩,抬起头来,在耳边隐隐的唱经声里,看着山间一早的曦光透过层层叠叠绿叶细细碎碎的撒下来,流金一般,只叫人忍不住的便也平静了下来。

    “明珠。”

    即便是一身素衣,也难掩其容颜绝世,细碎斑驳的晨曦之下,丁点儿脂粉也无的容颜反而越发显得清丽脱俗,这一幕美好的只如话中一般,叫人不忍惊动,来人静静了瞧了许久,方才终于缓缓的叫了一声。

    苏明珠闻言抬头,面上便也露出明显的诧异来“二哥”

    不错,站在苏明珠对面的,正是一身青衣,高挑且清瘦的李明理,此刻正在不远处瞧着她,一双清澈的桃花眼满盛着笑意,他点点头,嘴角上扬,便又叫了一句“明珠。”

    苏明珠便也笑着迎了上来“怎的是你来了爹娘呢我上次在景山围场上就想见你一回来着,偏你第一日夜里就走了”

    “大将军被宣进了宫去了,夫人也有事,便派了我来。”

    看着苏明珠面上欢快的神色,李明理眼中的笑意也显得越发真诚了些,他解释过,后退一步,又细细瞧了瞧她这打扮,便摇了摇头“虽你天生丽质,穿缁衣也好看,可这一身却并不配你。”

    苏明珠“噗嗤”一笑,左右瞧了瞧,便压低了声音“又不是穿一辈子的,等过两年,便想穿,也再没有的。”

    听着这话,李明理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你说的是,未想到你出来的这般顺利。”

    “咱们往那边去,莫要打扰了大伙儿们念早课。”苏明珠说着,便带着二哥往南边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半月们,门口是大殿的偏门,回廊下头有一片空地,左右种了两颗菩提树,正中供奉了一尊释迦牟尼的石塑,时久天长,被风雨打磨的格外的圆润,都已不怎么能看得清五官。

    苏明珠与李明理在这佛像前头立了,这才又空质问了起来“我倒是还未问你,好好的爹娘,如何便成了将军与夫人你为何非要改了那李姓听明朗说,连家你都不回了还在外头另置了宅子”

    李明理低了头,也与之前苏太尉所说的一般,拿了生母遗愿之类的借口出来又解释了一遍。

    听了这话,苏明珠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半认真半玩笑的埋怨几句,便也放下了这事,兄妹两个又闲话几句,李明理便主动提到“听将军说,你想知道朝中恩荫之事”

    “啊,是”苏明珠顿了顿,抿了抿唇解释道“连我在这山上都听闻,想来是闹的很厉害了,却不知道,是何情形。”

    李明理面色不变“还未传明旨,只是私下里传了风声。”

    “无缘无故,便传的这般厉害吗”苏明珠仍旧不放心。

    “无风不起浪,能传出这样的风声,事出自然有因。”李明理垂下了眸子,看着苏明珠的面色似有所悟,索性便说得更明白了些“受着这恩荫之惠人,自然不会无故寻事,想来,这自然是有人起了废除之意,便故意煽风点火,想要先试探一二罢了。”

    哦,这么说来,这是赵禹宸那小子想要废这旧制,却也知道不容易,便故意放出消息,先试试风声的

    不论内情与结果到底如何,听到赵禹宸并非是仗着身份,便不管不顾的一意孤行,苏明珠便放下了大半的心,也将这事放了下去,重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难怪搞得这般人心惶惶。”

    李明理口上说的随意,心下其实也一样并未将这事放在心里,他回京之后,虽看似一节闲人,并无官职在身,但是上,却是并未没有一日当真闲着。

    废去推恩荫补之制的事,他自然是早已听说的,但他初闻之时却是丝毫不以为然,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只凭着皇帝一句话便要废,无异于一步登天,他也并不认为赵暗投能,心下甚至有些嗤笑之意。

    但随着京中风声越传越响,朝中却并无动静,他便隐隐觉察出了些许不对,等到他听闻了另一则消失之后,心下一时间便更是凛然

    就在十几日前,吏部不动声响的,在科举上除了原本的明经、进士两科之外,竟又开了百工科,说是要选出天下精于农桑水利,甚至机关器械的能工巧匠出来,若是天资惊人的,便是不通笔墨文采,也照样能授予官职。

    此乃是从前从未有过之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农工商,分明这才是天下读书人的进身之阶,清贵的根源,但如此工匠之流,只凭着些许在读书人眼里不登大雅之堂的手艺便能登堂入室,同样为官

    虽然这百工科今年才是初立,甚至于短期内,也未必能考出多少当真有资格为官的能工巧匠,但只能这一桩事,却是实实在在的天下士子的根本上偷偷的抽出了一块砖去

    但这般要紧之事,如今却只因着区区一介废除恩荫之事,还只是些许风声便闹的风风火火,竟是连这般真正要紧之处,都只如沉石入深水一般,就这般伴着一声轻微的声响便落的结结实实,莫说什么反对质疑的声响,甚至连消息都没能怎么传出去,许多人连听都未曾听闻

    连新增的百工科都是如此,相较之下,原本无人问津的明法明算两科,都比从前定下的数目多翻一倍去,自然便越发如同春风吹过的水面,更是是无人在意。

    这一手投石问路,声东击西,便将原本该有诸多阻碍的事迅捷且平静的迈出去了第一步,当真不知道,是赵暗投的手段高超,还是这一群文臣除了已然没命的董老头之外,便都是一群愚昧的废物

    自然,也凑巧梁王如今正在禁足,消息多少蔽塞了些,他虽隐隐看出了些,但因着对梁王的防备,也是决口不曾多言,若不然,梁王那边,想必也不会坐视宫中的谋算这般顺利。

    可谓是天时地利,都凑到了一处罢了。

    虽然李明理心中百转千回,又想的敞亮,但他又如何会在明珠面前夸赞赵暗投的手段

    故而此刻便都并不多言,只简单解释了两句之后,见明珠也不再戏文,他便也不再多言。

    两个人只有说起了些家中的琐事来。

    “河清法师您怎的在这,当真巧了,我原想着过一阵,便去寻您说话呢”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苏明珠顺势回头,果然,正是方蕙心远远的立在了半月门前,因住在皇觉庵里,打扮的都很是素净,浅色的窄袖上衣,配着一条湖绿掐丝妆花裙,秀发只用细细的丝带扎了,编成辫子在脑后垂了燕尾,很有些小家碧玉的亲近温婉,见之可亲。

    虽然已不是第一遭了,但苏明珠每次听到旁人为表尊敬,叫她“河清法师,”心下都总觉着格外的不自在,这会儿便只笑了笑“你可别再这么叫我了,就称呼”说了顿了顿,既已出家,“明珠”这个名字也不好再叫了,苏明珠想了想,便直接道“你便叫我河清就是了。”

    这个称呼还成,起码不算难听。

    方蕙心闻言一笑,果然只叫了一声河清,便也款款行了过来,她原以为只苏明珠一个,等行到了近前,才忽的瞧见佛像之后,竟是还立着一位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

    看见李明理之后,方蕙心的脚步便不禁一愣,原本对着苏明珠时,露出的略有些明显的笑意也立即收了起来。

    “这是我表哥,李明理,代我父母来与我传几句话的,”苏明珠见状,开口解释了一句,接着,也转过身,与二哥介绍了方蕙心的身份。

    方蕙心闻言,便只垂了眸,微微低头,严守着规矩微微颔首为礼,声音柔柔的,矜持且温婉“见过李世兄。”

    李明理也微微垂眸,分明是人人都见之可亲的模样仪态,他对着,心下却只是一派的漠然。

    这等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温柔淑女,却只叫他一见之下便忍不住的想起自个的生母,都是这般的柔柔弱弱,全无脊梁一般,一旦遭到了折辱,便只会以泪洗面,一声不吭的忍让,哪怕被逼到了极处,也毫无丁点背水相搏的勇气,只会安安分分的去死,将他独自留在这满是豺狼虎豹的世上,却还要嘱咐他不要恨不要怨,即便是畜生,也终究是你的父亲

    即便隔了多年,一想到自个生母,与自己因为生母而在李家所住过的那几年。

    李明理还是忍不住的心口郁郁的发沉,只是他面上却是还丁点不露,甚至格外端方有礼的躬身拱手,也还了一礼。

    见到有外男,方蕙心原本就要开口离去的,只是凑巧苏明珠也与二哥说了半晌,在这庵堂里,并不好多留,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见状便也不再耽搁,只几句话,便告辞而去。

    “你方才说要去寻我可是有事”苏明珠开口问道。

    等着李明理走了,方蕙心这才重新放松了些,闻言点了点头“是要与你辞行的,今儿个午后,家里便要来人接我回去了。”

    苏明珠点头“嗯,你出来这么久,家里定然记挂。”

    方蕙心只笑了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眸子里微微的带了几分冷漠“记挂倒罢了,只是再过几日,太后与圣驾便要去翠微宫中避暑了,太后慈爱,召了我伴驾,这事却是耽搁不得。”

    苏明珠点头,却又有些疑惑“往年不都是往丹阳行宫去避暑的吗今年怎么好好的改了翠微宫”

    “我也不知,说是陛下的旨意,许是往年都是丹阳宫,也瞧腻了,今年便换一处吧。”

    方蕙心摇了摇头,接着又道“翠微宫也好,与皇觉庵近的很,才不到半日路程,若是有空闲,说不得,我还能过来寻你说话。”

    这倒是真的,翠微宫与皇觉庵的抱月峰只一水之隔,若是在抱月峰上爬的高些,远远的,都还能隐隐瞧见行宫那明黄的屋檐。

    苏明珠便也笑了笑“好。”新网址:烦请重新添加收藏网,网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