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江何:“他活着的时候不乐意要荣誉,我尊重他的意思,也明白他,更心疼他。但他现在不在这儿,他跑去天上,那人间事就与他无关。现在是我作徒弟的在怀念我的师父。”“这是喜葬。我真的做不到,用那种沉默又平庸的方式去怀念他。那样我一辈子都难受。先人走都走了,后一辈不能这么遭罪。”晏江何的声音压下来,认真道,“他永远是我最尊敬的医生。”张淙突然一阵胸口震荡。他开始想象老头穿着白大褂站在眼前带笑,身后一排锦旗的威风样子。凭着晏江何对冯老的念想,这份被冯老一生推拒的光荣在张淙脑子里有了形状。

    一个人深沉地敬爱一份事业,不管他因此付出多少代价,牺牲过什么,得到过什么,对不起多少人,有多大愧疚和心力交瘁。只要他从未唾弃,从未倒下,就永远值得佩重。

    名声利禄无谓烟消云散,但一份精神的传承,没有谁能够磨灭掉。

    那荣光会承载于后人眼中,洒进灰烬,融入一抔黄土,遮盖起尸骸,成就出永恒。

    来祭拜的不多,基本都是医院的人。晏江何还算有点良知,没大张旗鼓地漫天宣扬。张淙跪在前面,别人过来磕头,他就回人家。他一双腿都跪麻了。晏江何忽然摸出个特别软乎的垫子,给他垫着。张淙认出来,这是晏江何车后座上的靠枕。

    一把火烧完,冯老埋去山上。和他的家人一起。晏江何专门往旁边师母的坟前扔去两袋黑芝麻元宵。

    他又曲手指敲敲冯老的坟头土:“师父,好走。”下葬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医院的前辈一直跟着,还有晏涛。

    一行人下山后,晏涛突然扯着晏江何到一边:“江何,等会儿带张淙回家吃饭,你妈做了一桌好吃的。”晏江何顿了顿,扭头去看张淙,张淙站在他车边,眼睛一直往山上望。

    晏江何叹了口气:“行吧,我带他回去。”“嗯。那我先跟同事的车走了。你妈叫我去菜市场买新鲜排骨,好赶紧带回家给她做饭。”晏涛看了看那边负责抬棺材的几个工作人员,“你完事儿直接回家吧。”“嗯,行。正好我也有事想跟张淙说,爸你先走吧。”晏江何琢磨,周平楠肯定要做糖醋排骨。

    晏涛走了以后,晏江何又去鼓捣一阵子,给各方各面都打点招呼。等所有全处理完毕,他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这两天真的是快把他累疯了。

    晏江何走到车边,打开车门,朝张淙说:“上车。”张淙看了他一眼,开门上车。

    两人坐在车里,晏江何没先着急开车。前面用来载棺材的笨头大车吭哧吭哧开出去,撂下一屁股乌烟瘴气。

    晏江何手搭在方向盘上,想了半晌开场也没打出稿子,最后只能扭头看张淙,毫无预兆地说:“我妈叫你回家吃饭。”“……什么?”张淙该是被车里的空调吹懵头。他听懂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理解不来什么意思。

    晏江何难得如此有耐性,又重复了一遍这幼儿园句子:“我妈叫你回家吃饭。”“……”张淙彻底愣住。

    谁叫他做什么?

    晏江何啧了一声:“听懂没?没听懂我可以再说一遍。”张淙瓮声瓮气道:“听懂了。”“嗯。那就跟我去。”晏江何说。

    张淙的头轻轻靠在车窗上,没应声。他瞄着晏江何,心里品不透什么滋味。有死透腐化的黢黑酸水,里面滚进清洌的源泉,咕咕往外冒泡,泼了他一身淋漓。

    然后晏江何又来各样他。张淙就看这人从兜里摸出一枚钥匙。没串串儿,是单独的一枚。

    晏江何把钥匙在张淙眼前晃了晃:“张淙,这是我家钥匙。”晏江何并没把话说得太明显。张淙肯定懂他什么意思。

    晏江何嘴角勾起一抹笑,加条件折腾张淙:“你以后管我叫哥,这钥匙就给你。”他这样的混球真是独一份儿,竟能把“邀请别人住自己家”这码事说成这般装腔作势,无理取闹……晏江何是把选择给了张淙,又给他戴了由头。张淙大可不必有什么负担,毕竟他这话很可以反过来理解——你不想叫这声哥,钥匙可以不要。

    张淙这王八蛋踩着刀尖走路,逼大发了只能闹个j8学肉模糊。只有他自己踮脚跳下来,才能真的踩在大地上。他脚掌下的地面会生机勃勃,会温热,会成长生命。

    张淙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没动,话更是没说半句。他是被晏江何吓着了。

    张淙知道冯老不在了,晏江何会管他。但他没想到晏江何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他自己呢?

    他其实是想要的。他有多么想靠近晏江何,这点他甚至都不敢想。连带着对这人的那份混账心思,只要他一想,就会钩丝扯线,特别容易得寸进尺。

    张淙没再看晏江何。可他知道,晏江何造孽专业户,他总逼着自己得寸进尺。

    张淙咬紧牙关,眉心轻轻皱起来。他的手握了个拳,挺想一拳砸自己胸口里,把心脏给打碎。

    晏江何只能先将钥匙揣回兜,让张淙缓缓。他撇了撇嘴,故意阴阳怪气道:“咱俩认识这么久,你是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哥。”“没良心的东西。”他愣是将“钥匙”这玩意当成置气的把柄,特别不满地骂道,“养不热的小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