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孤寂。幽绿眼眸中深暗如夜色,他正望着堂屋中年轻的母亲与年幼的童子,温柔神色渐渐化成了冰冷。

    帝释天对外虽然宣称,将他的头胎子呆在身边教养,实则私下里却仍然容他母子二人一起生活。

    幸有天帝暗中护持,母子二人度过了几年再安稳顺心不过的岁月。

    阿朱那原以为天帝对母亲是存有清意的。

    直到有一年,天妃舍脂插手,非要将阿朱那带回善见城。

    母亲求到了天帝跟前,舍脂却反驳道:“这是天帝的嫡长子,亦是未来的继承人,岂能放养在外,任由你这卑贱出身的奴仆指手画脚。”天人本就寿数绵长,更何况帝释天乃至高之主,几与六道天地同寿,哪里需要什么继承人?说是继承人,倒不如说是名正言顺的篡位者、令人生厌的潜在威胁。

    自此之后,阿朱那被带回善见城,母子从此分离,再不相见。

    沈月檀问道:“这些年来,你就不曾找过她?”他顿了顿,突然想起阿朱那联合四堕天起义时,帝释天也不曾以其母性命威胁过他,“莫非已经……”阿朱那缓缓垂目道:“她过得无忧无虑,年年安好。”舍脂曾允诺他:“你娘本不该受这无妄之灾,是天帝强迫,飞来横祸罢了。不料竟有了身孕,以至于泥足深陷。天帝非良人,纵使带她进宫,也不过在数百个年年怨望的妃子中多添一个。倒不如消抹记忆,只当从未生过你,放她安生。”阿朱那说及此节时,竟突然笑了笑,“舍脂深知女子苦楚,能施救时,并不吝于援手。这一点我不如她。”沈月檀听得明白,又一字一句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执意要毁整个天人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非连你娘也……”阿朱那又看着他轻笑,“她舍我而去时,等同斩断母子缘分。固然是因迫不得已,我不怪她……从此之后,等同路人。既是路人,又何需在意?更何况,如今的天人界,不过是寄生六道的毒瘤,上至天帝,下至流民,没有一人无辜。你不为自家修罗众除害,反倒妇人之仁、惺惺作态、垂怜凶手,沈月檀,你我立场颠倒,未免可笑。”沈月檀皱眉道:“我不过是要直取罪魁祸首,擒贼擒王,不愿连累无辜罢了。阿朱那……神猴王赞你清廉慈悲,为何如今却——”阿朱那凝目看他,眼神清明坚定,犹若晨星,“我已输了无数次。”“眼下是最后的机会,若仍不能成,修罗界也罢,地狱界各界也罢,五界都将永无翻身之日。”沈月檀这次转头与他对视,慢慢浮现出讥诮笑容来。

    “你从元苍星开始布局,煞费苦心,不过是为了做出一个趁手的工具。”阿朱那坦然承认了,“在你之前,我与乾达婆暗中布了不知多少次局,唯独你炼出了真知轮,能将弦力运用到这样纯熟的地步。沈月檀,我从未当你是工具,我们本该是志同道合的同盟。”沈月檀便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你设计杀灭我一魂一魄,令我意志消磨;又伪造故人冤魂,个个前来同我哭诉,如何被沈雁州所杀。生怕我过得有一日安宁。阁下对待盟友……当真是手段别致。”阿朱那叹道:“魂魄之事,实属无奈。这数万年来,我尝试过上千种手段,皆以失败告终。”弦力是六道根源所在,掌控弦力者,等如六道之主。

    是以无论资质心性,俱要经得起考验。纵使亿万人众里出了一个资质上佳的苗子,仍不可轻忽。既要有拯救苍元的志气,又要有视子民为己出的胸怀,更要有克制自律的觉悟,如若不然,不过是培养出了另一个帝释天罢了。

    沈月檀嗤笑道:“痴心妄想。”阿朱那反驳不能,沉默半晌方才叹道:“是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中可造之才,磨损其志、扰乱其心,令其深陷绝望苦痛,心灵有了缝隙,才能成为可以掌控、任凭左右的行尸走肉。

    沈月檀冷冷一哂,问道:“你退而求其次,结局如何?”阿朱那竟露出了欣慰神色,说道:“温桐狂性大发,叶凤持自寻死路,还有你不知晓的各位精英,结局无不凄凉,着实令人心痛。幸而……修罗界如今接连出了你与沈雁州二人,当真是叫人喜出望外的天赐福音。”沈月檀将手放在窗棱上,天人界房屋是以一种白色石材所造,触手冰冷光滑,仿佛冰块雕琢而成。抑或是在阿朱那记忆之中,居所皆冷如冰窟所致。

    他心分二用,一边听沈雁州坦白当年“罪行”,一面与阿朱那对峙,房中女子哄着年幼儿郎入睡的声音愈发飘渺,沈月檀便清楚,这一点阿朱那的残像,亦行将消散。

    他便也说道:“容我……再想一想。”他这一想,就又想了三年。

    沈雁州误以为沈月檀这是同自己说话,一时间也怔了。

    他虽然背负累累血债,踏过无数尸骨,然而到底骨子里是厌弃血腥的。

    然而若沈月檀执意……他心中乱作一团,便顾不上留意沈月檀神色有异,只当对方不作声,是在等他回话。

    沈雁州走了几步,那庭院中除了黑水池外,另外栽种着一些奇花异草,沿着碎石路蜿蜒向前,则有一排参差错落的月檀树。

    花期未至,墨绿而轻薄的枝叶格外繁茂,被风一吹便飘摇如金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