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人小说 > 都市小说 > 卫家女 > 明月(“谢郎君,不入世,如何出...)
    没有酒杯,两人乘着月光一人提着一个小酒坛,女子斜坐席上,晃了晃手里的酒坛问谢引之:

    “你会喝酒么?”

    谢引之小心把佛经搬开,回到:“我从小在佛寺长大,考中状元时才是第一次喝酒,入宫饮宴也只饮一杯,实在不知我是会还是不会。”

    “那谢郎君喜欢喝酒么?”

    “酒食之妙,锦罗之美,财帛之隆,权势之盛……不过人欲,欲为苦因,在下有心出世,净心而避苦,便也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

    终于将佛经放好,谢引之坐在女子对面拿起了酒坛。

    手指轻轻敲在案上,女子笑着说:“从前只听说谢郎君才名满天下,没想到天下第一才子竟然有一颗出世之心。”

    谢引之看着手里的小酒坛,轻轻摇头:“不要提那些虚名,不过是吴帝为招揽人才拿我造势罢了,我本以为名扬天下便能让兄长找到我,没想到天不遂人愿。”

    说完,谢引之喝了两口酒,这是旁人为他带来的中秋心意,无论会不会、喜欢不喜欢,总不能辜负。

    辛辣的酒液如喉,谢引之双靥生晕,他看向女子说:

    “我得了女史的酒,还不知女史当如何称呼。”

    “明视。”抬头看着窗外明月,女子将酒坛放在身前轻声道,“我至亲之人称我明视,只是这称呼……已很久没人叫过了。”

    女史入宫如为官一般,白发方可告老,数十年间居于深宫难见亲朋。

    谢引之心下一叹,有心宽慰眼前女子,他学着从前那姓沈的将手里酒坛撞了一下明女史手中的,提声道:“我从前有一乳名叫兰苕,自我乳母去后也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明视笑着喝了一口酒,说道:“那谢郎君的哥哥乳名岂不是瑶华?”

    谢引之也笑了:“不知玉兔在月上是否是吃兰草为生。”

    兰苕一词正是出自东晋谢灵运的“瑶华未堪折,兰苕已屡摘。”

    明视也是《礼记》中的兔子之意。

    两人以对方乳名中典故互相取笑了一番,又相视一笑。

    酒坛轻碰,谢引之喝着酒看向窗外的明月,脸上笑意不减:“从前在寺里每逢中秋就有人送蒸米糕,我一面想着不可为外物所移一面年年盼着中秋,六岁时我得了米糕一面吃一面哭,哭得恩师将他的米糕也给了我……自恩师去后我也再未过中秋,多谢明女史挂念。”

    明视站起身,移步到了窗前,仰头看着明月高悬,她静静道:“我从前不喜中秋,秋日事重,父兄难回,我有个跟在父兄身边的阿姊倒是总给我寄些古怪东西,那时觉得阿姊实在淘气吝啬,每次她回来都要与她闹的,其实是以为一家人能如这月,纵有阴晴圆缺,也总在穹宇。如今才知道……是我错了。”

    两个失家之人一同看着月亮,谢引之忍不住转头看向明视,看见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映出了一条细细的流光。

    是泪痕。

    不知何时,两人只有一臂之遥,谢引之看见自己缓缓伸出手,抓住了明视的湖蓝色的衣袖。

    “明……明视,莫……”

    一个在佛寺中长到二十岁的人又如何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在哭的女子?

    竟是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明月当前,他一腔诗意散尽,连言语也空乏,只怔怔看着抬手擦去了泪痕的女子。

    在这一刻的明视与寻常截然不同,仿佛柔婉言笑都是虚假,只有抬手去泪的那一瞬如覆寒月般的冷漠是真。

    明视转头看向谢引之,又看了看谢引之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酒食之妙,锦罗之美,财帛之隆,权势之盛……谢郎君,你为何不说女色之惑?是你没想过,还是你没经过?”

    谢引之匆忙要松开那只手,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明视的脸上带着笑:“谢郎君,不入世,如何出世?”

    那只素白的手抬起来,抓住了谢引之的手臂。

    谢引之想要挣开,可他的手却也抓住了女史细瘦的手臂。

    裹在轻罗之下的臂膀纤细温润,仿佛带着一点月色凉意的暖就在掌心,让人握住之后就不想松开。

    穿着湖蓝纱衣的女子轻叹了一声,她的另一只手似乎抖了一下,可还是抬起来摸向了谢引之的脸庞。

    一阵目眩,下腹中一阵热意翻滚,谢引之终究没有动。

    似乎有人趴在他的耳边细细地笑了一声。

    谢引之终于环住了今夜的月亮。

    仰躺在地上的时候湖蓝色的纱衣已经落在了地上,女子的头枕在纸页上,她直直地看着架上的经书,那些书仿佛要重重压下来,可终究没用。

    它们只是书而已。

    这世上的很多东西,也不过如此。

    她的双手环住了男人的肩。

    ……

    “旁人都要休息,咱们倒好,明明是佳节之期,还得算账。”

    长腿一伸坐在卫蔷的面前,薛惊河叹了口气,看向卫蔷手里的书信。

    “你们的财部可总算把账算明白了。”

    信是打开的,卫蔷已经看过一遍,看薛惊河还这么悠闲,她笑着说:

    “晚些算出来你也晚些砸我桌子。”

    说话时候她还真把桌案往旁边移了移。

    薛惊河的手从桌案上落下到腿上,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我们可已经打算倾家荡产了,怎么竟还不够?”

    他接过信纸看了一眼就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们不光要马,你们要马场?!”

    卫蔷反倒坐下了,她将手放在案上竟然与刚刚薛惊河的动作别无二致。

    “你们要粮也不只是今年,明年三月之后你们还得缺粮,不用马场你们难不成要把军马也给北疆?”

    薛惊河一条一条看下去,手都在抖。

    “以税收做保?卫二!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军马也就算了,税收是四州刺史之事……”

    卫蔷支起手撑着脑袋:“得了,没有四州税费额外支应,你们哪里撑得到今日?刨去你们的粮饷,四州一年结余税款还不到十万贯,定然有你们格外抽的,别在我面前装相。”

    薛惊河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唉声叹气,又看下一条。

    “你们要西北四州借道给你们?你难道要西出贺兰山?”

    “嗯,乌护式微,我打算从西北和丰州两地出兵围剿乌护,真正打通西边商道。”

    薛惊河抬头看了卫蔷一眼,笑了:“你要想一路打到北庭都行,此事我会竭力说服阿父。”

    再看一条,薛惊河又愣住了:“你想要拓跋践和拓跋昌?”

    “我怀疑拓跋部和南吴勾结,我有一南吴的宿敌应是去过西北,想审审这二人得些消息。”

    “此事不行。”薛惊河摇头,“我可以安排让你的人去西北的牢狱审这两人,但是这二人决不能离开西北。”

    好不容易平定了大半的羌人之乱,薛惊河实在不愿因为这两人与羌人再起争端。

    “也可以商量,先说清楚,怎么审,怎么问,你们的人不得插手。”

    听卫蔷这般说薛惊河连连点头。

    “这是自然。”

    相比前面剩下的都是些小事了,什么马匹、煤炭、羊皮、羊,就算数量着实多一些,到底没有让西北连骨髓都抽出来。

    看到最后,薛惊河长出了一口气:“只盼明年后年皆是个好年,雨水多些,不然我们整个西北怕是得并入北疆了。”

    “那也不错。”卫蔷笑着说,“明后两年我正打算扩军,定远军主战的巨阙、湛卢、赤霄、龙泉、纯钧、泰阿部要各设两位将军,扩军一倍,还有工布一部后年也要扩到五千人以上,若是西北并入北疆我可单独立一部。”

    看着卫蔷的神情,薛惊河知道她并未说笑。

    他这位挚友戎马半生,已经到了剑指天下的时候,不仅是西北,等她今年占了长安打通了与蜀国的商道,大梁的西和北就都落入了她的手中。

    那些死去的人终究都在她的心里,卫大、定远公、姜夫人,还有阿茵。

    整个西北还不知该何去何从。

    抬手摸了一下胸口,那封求亲的信还在其中,薛惊河笑了。

    “要是西北真并入了北疆,欠下的债还用还么?”

    他如此问道。

    “不光不用还,北疆还得调拨人力物力给你们修城铺路……”说着说着,卫蔷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们真来了我还得赔钱,这事当我没说过。”

    “好你个卫二竟然说话不算!”

    “赔本生意,我当然做不得。”卫蔷连连摇头,仿佛嫌弃极了薛惊河和西北四州。

    薛惊河如何不知道这是她在装腔作势,上前一步长腿一伸就要踢卫二的凳子,反被卫蔷一抬腿给挡住了。

    看见卫蔷仰头看着自己,他心中一热,连忙退了一步。

    将北疆列出的条件揣进怀中,甚至摸到了那封“求亲信”,薛惊河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渐渐平息下来。

    卫清歌端了几个烤好的胡饼进了屋内,笑嘻嘻地说:“我用雪糖和胡麻碎做了馅儿,香得不得了,倒是不怎么甜,家主你快尝尝!”

    薛惊河手里也被塞了三个胡饼。

    卫蔷拿起一块胡饼掰了一半,一看薛惊河手里有三个,她把另一半给了卫清歌。

    “看着月亮我都忘了今日中秋。”

    薛惊河也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

    “卫二。”

    他轻声叫了一声卫蔷。

    “怎么?”

    “你……第一次揍我的时候,就是中秋灯会吧?”

    “我揍的人实在太多了,实在记不住,在长安过中秋……应该是我七岁拜师之后吧?”

    二十一年前七岁的卫蔷将十岁的薛惊河打得鬼哭狼嚎。

    “卫二!你这话说得实在惹人厌!揍得人多了?!也就是我打不过你,不然我定然要与你较量一番。”

    卫蔷转过头笑着看薛惊河:“你也知道你打不过我。”

    薛惊河恨恨地咬了一口那胡饼。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伴着满月缓缓回了自己住的客院。

    将灯点亮,薛惊河长出了一口气,将藏在自己胸口许多日的信拿了出来。

    打开书信看了两行,薛惊河笑了。

    是冷笑。

    信上说,若是定远公卫蔷愿意嫁给薛惊河为妻,大将军薛重可联合威胜节度唐虞助定远公夺得大梁江山,并愿同力南下夺得天下。

    提着信放在灯上,看着信纸缓缓点燃,笔墨字迹终究成了灰烬,薛惊河松开手,将最后一点烧着的纸扔到了地上。

    余火未熄。

    薛惊河一脚踩了上去。

    “阿父,你可真是看错了卫二。”

    抬起脚,薛惊河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薛大!卫二倒是没骂错你!你就是个傻子!”

    一想到自己在同州许久与卫二桶同进同出,想说的话却终究没用说出口,薛惊河又用力拍了自己另一边脸。